聂秋在山中渡过了整整一年,而山外的世界却已经冰霜化冻,迎来了春天。

    四月的头一天清晨,日光朦胧的躲在铅云之后,北地的冻土已松软了些许。放牛娃骑着青牛出了门,迎春花开,溪水解冻。可是朔州城的书院,仍然仿佛是被一层厚重的乌云盖着一般,阴沉沉的,压抑着书院中所有士子的心情。

    书院后山,高百丈,崖壁边缘一处独立的半山腰上,一处凉亭,几方石凳,名为风云顶,这里空气冷冽湿润,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春意暖意。周围的树木光秃秃的还未发芽,更是看不到春日的生机。

    石壁平台之上,跪着一个年轻人。他虽然披头散发,一双眼窝好似被抽干了气血一般,臃肿泛红,印堂发暗。但是剑一般的细眉和精深的眼眸当中,仍然透着一股如同极北永夜之地的不化冰封一般,坚毅,不屈,倔强和桀骜。

    段纯阳,阴山一败的事情传遍朔州城的大街小巷,莫说是那熊孩子的黄口小儿,就是朔州城护城河烂泥老鼠,都清清楚楚的知道,段纯阳在阴山的莽原密林当中,斩同窗同门士子的首级,还将今年第一解元,费长房唯一的关门大弟子闭上绝路,至今是生是死杳无音信。

    这倒也说得过去,他段纯阳什么身份,朔州四大公子之一。要么不出手,出手必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一夜之间朔州城里最大的佣兵团,便从段纯阳的手中报销了出去。阴山里的聂秋火遁留下来的那一场大火,足足的烧了七天七夜!

    引的山林之中百兽齐鸣,诸多因为灵参而参与到那场厮杀,恶斗争夺的诸多豪强,也顿时安生了不少。

    引发火遁,更催动了异火。自然瞒不住当师傅的费长房!

    第一时间感应到了聂秋有难,便闯入密林,却还是来晚了一步。救下了庞凤雏和昭华,却丢了自己的宝贝徒弟的费长房,此时此刻面沉如水。

    左手边坐着的是段纯阳的师傅,高坐书院第二高位的大先生。右后边正堂上座上面,是老态龙钟,好似时时刻刻,都要睡去的老夫子。

    朔州书院说一不二的三个人齐聚一堂,剩余的诸多学监和夫子坐在两侧,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小算盘,但一双眼睛却都盯着跪在中间的段纯阳。

    不管今日结果如何,那内心极度骄傲的段纯阳都认为自己赚到了,因为能跪在这里,面对着书院的三巨头,他已经做到了前无古人的事情,至于后面会不会有来者,他段纯阳顾不上,也懒得去想。

    唯一后悔的是,见不到聂秋。一个月了,不见其踪影。如果还没有从阴山的黑色的密林中走出来,那八成只有一个结果。

    聂秋那个短命鬼,已经命丧黄泉,尸首喂了阴山开春的第一批土下埋着的蝇蛆。

    “段纯阳,你可知罪!”

    掌罚学监是一个瘦高男人,手持竹尺,那是代表着书院刑罚的最高权威。

    俗话说,慈不掌兵,无规矩自然没有方圆。虽然朔州的书院和大唐其他书院一样,只是一个书院,但是,却行着自己一套的规则。

    士子之间不可以私自比斗,更不可以随意夺人性命。

    沙长青被段纯阳斩首,单凭这一点,段纯阳就足矣一命抵一命了,更何况,他段纯阳还将费长房唯一的徒弟闭上绝路,至今尸首都找不到,两罪并罚,在费长房的眼里,段纯阳死十次都不够。

    “纯阳不知何罪。”段纯阳抬起头,看着那学监。饶是如今成了阶下之囚,却让然骄傲的昂首挺胸,充满自信。

    “杀人偿命,这道理无论是在大唐,还是在书院,都是铁律!”掌罚学监震怒,拍案而起。

    段纯阳挑眉,抬起头来,那英俊的脸蛋,饶是一月不见憔悴了些许,可依然眉宇之间,仍然能让不少前来的女学监和女士子看的心跳脸红。

    “杀人偿命?纯阳何时杀了人?”段纯阳皱着眉头,那目光之中闪烁不定,摊开双手,那样子透着一股无辜和被冤的痛苦。

    “纯阳遵循上师规矩,进入阴山试炼,为的是有朝一日学成之后,能够报效大唐,为书院争光。可是刚进书院,便遇见了聂秋和庞凤雏四人。那聂秋仗着他是费上师门下关门弟子,欺人太甚!”

    费长房听完这话,气的浑身颤抖,牙根痒痒。还未说话,却听一旁的大先生,道:“那聂秋怎就欺人太甚了?”

    段纯阳脑袋摇的像是一个拨浪鼓一般,道:“我也不知,只听说那聂秋说,进了阴山,书院的规矩便是擦屁股的草纸一般。让我跟着他一起,寻那灵参的下落,谁拦着便杀谁。我对他说,上师有令,书院士子不得参与灵参争夺,他不听,反倒是那沙长青抽剑要挟与我,无奈之下,动了手,给了一伙趁火打劫的佣兵机会,趁虚而入,沙长青被那一伙佣兵斩首,我也受重伤,被人击中要害,生生倒退了一境的功力!上师替我做主啊!”

    噗通一声,段纯阳跪在了地上,冲着自己的大师傅和老夫子,磕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头。

    “你他娘的放屁!分明是你拿了别人的钱,在半路埋伏我们!怎就有脸反咬我们一口,说我们胁迫你入伙去抢灵参?段纯阳你他娘脸都不要了。”

    庞凤雏听完这话,破口大骂,铮的一声,抽出自己的妖刀。若不是昭华一旁拦着,他怕是早就冲进去在段纯阳身上捅个透明窟窿了!

    “放肆!轮到找你这头肥猪随便说话?”

    砰的一声,只见大先生甩手一拂尘,一道白色的弧光撕开长空,直奔庞凤雏面门而去。

    速度之快,角度之刁,听着那破空的嘶鸣,当真是让人浑身汗毛倒立,头皮都险些炸开。

    眼看着庞凤雏二百多斤的身体躲闪不及,却突然一阵亲生响起破空的爆鸣!

    “和后生士子面前逞能动手算什么本事!?”

    突然,一声娇吒声传来,李绛仙兀自甩手,却看到掌心甩开七八片一把银色的小刀飞出。刀芒划过长空,顷刻之间便听到噗噗噗的几声脆响。

    却看到那几片叶子在半空中突然周折一圈之后,刀影碎成一片白光,而后便是宛如化茧飞蝶一般,横在那大先生之间,生生的扛下来了大先生的一记拂尘。

    这李绛仙从未出手,这一把银色的小刀甩出去,撕裂虚空,伴随着一阵鬼哭狼嚎一般的刺耳声音,当真是震慑力十足。饶是在书院里,地位仅次于老夫子的大先生,也不由得后退一步,将那拂尘安生的放在了自己的手中。

    那往日一脸威严,被士子学生们称为鬼见愁的大师傅,看着李绛仙,却是老实巴交的像是一个孩子一般,只是眉宇间隐隐的散发着一股子怨怒。

    “聂秋是生是死还未下定论,夫子已经派出学监进入阴山寻找。只是未见尸体,那边不代表着人就是死了。费上师不问青红皂白的就要执行书院的律条,是太严苛了?还是针对我门下的士子?”大先生拂尘一弹,一片青烟在那拂尘中散开,白眉白鬓,倒是衬得那大先生一派仙风道骨。

    “听大先生意思是你心里有个章程了?”费长房一双老眼,往日浑浊,此时却透着精芒。当师傅的下定决心的要给自己刚收的徒弟讨公道,那就是要把这个短给护到底了。

    说整个天下火遁术的人肯定不光是只有聂秋和费长房这师徒二人,但是整个北郡,能够施展这一门神技的也就只有费长房和聂秋而人。

    自阴山脚下出事之后,他便知道,不到万不得已,聂秋肯定不会贸然使用火遁术。

    而这一用,就一口气烧了两百多个佣兵,当师傅的也不由得感叹自己的徒弟大手笔。同时也下定决心,不管聂秋是死是活,都要讨个公道。眼前的段纯阳,性格绵里针,动手那一刻便算准了聂秋抓不到他的把柄,一时之间,当师傅的费长房心里也陷入了两难。

    “不如这样,半年之后便是天下七大宗门网罗天下士子的日子,你费上师和我都是护短之人,咱们也别让外人看笑话。一年之后,你的关门弟子,和我黄班的段纯阳,在那天下七大宗的执事长老的见证下,比斗一番,富贵在人,生死在天。如何?”

    “放屁!”费长房怒了,拍案而起。

    “你当我费长房老糊涂了?半年?俗话说睚眦必报,仇不过夜。如今已快一个多月,我那徒弟至今杳无音信,是生是死都不知!万一我那徒弟死了,岂不是死无对证?!”费长房震怒不已,他平生都把时间留给了炼药,到不工于心计,这江湖上的勾心斗角,他自然是比不过老奸巨猾的大先生。

    一时之间费长房和大先生剑拔弩张,二人各自代表书院一方势力,较起劲来,却也是气氛紧张。

    而就在这时候,突然风云顶上传来一声轻咳。

    “长房,你们都少说两句吧。”

    众人寻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却看到说话的是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夫子。

    老态龙钟的夫子睁开了一直闭着的浑浊眼珠,环视四周,脸上保持着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似有似无的笑容。好似世间任何难事在他面前,都不过过眼云烟一般,不过是一片浮云。

    “吵来吵去,也不过是外人看热闹。长房你怕聂秋那小子无法活着回来,话里的意思不过就是担心段纯阳会派人进山杀他。可我看那小子天资不一般。将来能成气候,你再仔细想来,若是那小子连这阴山的小小试炼都撑不过去,何谈半年之后宗门的大比?若是真撑不过这场试炼,那也是死了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