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露水晶莹,早上的空气里弥漫着袅袅炊烟和米饭香。

    蒋立坤来得巧,桌上的白粥尚带余温,一碟子炒花生,凉拌莴笋,再加一道油花菜,清淡爽口又开胃。

    冯小弟好久没和自家哥哥这么高高兴兴地一块相处了,大早上就溜到后山果林里掏了几窝的鸟蛋,又兜了满满一胸脯的桑葚和一篮子枇杷回来。

    吃着自家哥哥亲手蒸的鸟蛋羹,冯小弟眉飞色舞地扭过头抓了把紫红熟透的桑葚给蒋立坤,一时也懒得计较他最近总霸占着自己哥哥的时间了。

    “哥,你待会帮我把这篮子枇杷给腌渍起来吧。”冯小弟喜滋滋地拿汤勺挖蛋羹吃,晃着两腿又往肚子里塞了两张葱花饼进去,半晌才摸着肚子满脸餍足的打了个响嗝。

    难得一周回来一次,冯爸爸和冯妈妈也不见得有空闲天天待家里,冯臻这一回来就忙上忙下地给冯爷爷收拾床铺,没他在家里看着,那被单子一抖就簌簌掉了一地的甜糕碎皮子。

    冯爷爷抱着自己的小盅美滋滋地喝汤,被人絮絮叨叨地念也不吭声,只盯着小盅上那青瓷花纹聚精会神地瞅,瞧那青枝曼妙,小苗芽脆生生,那叫一个活泼可爱。

    蒋立坤吃完早饭就搬着小凳子做冯臻旁边看他拿个大瓷碗剥枇杷,要腌渍枇杷果,首先要先去皮去籽,再放一些蜂蜜和一些药材,这种腌渍手法在乡下还是比较常见的,待那日子久了,这枇杷果便有了不一样的鲜甜,以及对肺部天然的滋润,是平常人家常备的一种润肺果品。

    冯臻低着头收拾篮子里那些枇杷,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抬头看冯小弟,“你弄那么多是要干嘛,咱们家里不是还有两罐吗?”

    这冷不丁的一问,冯小弟口里的蛋羹还没等咽下去就直接被吓得呛鼻孔里出来了。

    一阵猛咳,冯小弟整张脸都红成了猪肝样,只顾着摆手啥话也说不出来。

    冯爷爷倒是好心情,见自家大孙子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了,忙倒秧草似的谄媚着凑上来,挤眉弄眼,“你不知道吧,宗宗前段日子惹麻烦了,哈哈。”

    这事儿说起来还真是个误会,只是冯明宗比较倒霉就是。

    这大夏天的天热,和冯小弟一个年纪的孩子都喜欢趁着中午没上课的时候溜去长河湾洗澡,他们打小识水性,天天往水里蹿来蹿去的倒也没什么,乡下孩子糙生糙养,个顶个的生命力蓬勃。

    但是爱下河玩水的可不止这些大孩子,连着几个胆子大的女孩子也喜欢钻水里头玩耍,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对于男女之别还没有太具体的界限观,只朦胧意识到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样的。

    女孩子一般也是自己找伴,成群结队的到长河湾的一头玩耍,虽然男孩子们看到了爱起哄,若不碰面倒也相安无事,但是这种隐隐平衡的局面总会有一方先行打破。

    当某些个男生提议要去捉弄那些个女生的时候,冯小弟还是比较犹豫的,不过到底没拗得过心里的那股子好奇心,还是跟着那群男孩子偷偷溜过去了。

    起初只是偷偷地瞧,再被女孩子们发现的时候,不知是哪个孩子起头扔出了第一个泥巴团,结果就真的滚到一块闹起来了。

    你说闹就闹吧,这么多个人冲撞到一块,跟下饺子似的落滚烫了,偏偏有个女孩子突然脚抽筋了,你推我攘地差点没溺水,最后还是冯小弟眼尖将人给捞回来了。

    人是救回来没事儿了,但也给了那些大人一个惊醒,再想下河是别想了,更倒霉的是,那女孩子呛了水后老是咳嗽不好,本来就个身娇体弱的女娃娃,偏还性子蛮横,也亏得冯小弟性子够实在,被赖上说占了那女孩子便宜的时候,只得苦哈哈地跑前跑后伺候着。

    手脚麻利地将枇杷去了皮和芯子,倒了蜂蜜和其他东西一块腌渍好,冯臻也没说什么,只轻笑地揉揉冯小弟的脑袋,“过两天把这罐枇杷果给那方婶子送过去。”

    “哎,我知道了。”冯小弟摸摸鼻子,慢吞吞点了头。

    周末的时光悠闲,过了会儿院子外就有声音响起,“明宗,冯明宗,你在家吗?”

    冯小弟头疼地一拍额,忙应道,“在呢,在呢。”

    门外里面探进来一颗脑袋,两边高高的大辫子乌黑油亮,杏眼扑闪扑闪,见到人她显然很高兴,红彤彤的脸颊喜气洋洋的,蹬着脚上的那双白凉鞋就一蹦一跳的进来了。

    在冯臻面前站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着嘴角笑了下,“臻哥,你回来了。”

    “晴子好久没见了,来找宗宗玩吗?”冯臻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印象不错,弯着唇眉目柔和。

    “嗯,我们之前说好的……咳咳……,”方晴的语速有点快,一下就喉咙痒痒地直咳嗽。

    冯小弟这段日子显然被折腾习惯了,眼见小姑娘手一掩嘴巴,立马就倒了温水让她喝下,转头又找了家里仅剩的那半罐枇杷果,看人不咳了这才松口气安静下来。

    蒋立坤意味不明地看着两人的小互动,抖抖眉,转而拉着冯臻的手出门,“走吧,咱们也该出发了。”只是那揶揄的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

    临出门的时候冯臻回头往院子里一瞧,刚才还羞怯怯的小姑娘这晌都叉起腰来,揪着冯小弟破口大骂了,“咱们不是说好的吗,陪我一块去买东西,我看你又想溜是不是?冯明宗你个没信用的家伙。”

    “哎哎哎,没有没有,我没说不跟你去啊,松手松手,疼死我了……”冯小弟沮丧着一张脸忙求饶,面带讨好地解释,“这不我哥难得回家一趟嘛,你别生气了,待会咳嗽起来,方婶子肯定要着急。”

    “那你就不着急啊?”小姑娘不乐意了,嘟着嘴哼哼。

    “没有,没有,我也着急……”

    倏地一下扭过脸,冯臻突然狠狠瞪了一眼蒋立坤,冯小弟那一脸的蠢样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怎么有种第二个蒋立坤再世的既视感?太不忍直视了,抚额。

    蒋立坤之前提起的郊区那边的房子离市区其实并不算太远,只是隔了三条街道一座大桥,也因这不长不短的几公里路线,愣是将它从繁华地带给隔离开来,至今还是个平淡索然的老宅区。

    路过中间路段的工业区的时候,冯臻若有所思的望着那边看了半晌。

    两处宅子冯臻都一一细看了,中间位置的宅子倒是不错,虽说店面不算宽敞,但是拿来做生意开铺子都是极好的,只是这房子主人倒让人有些不敢恭维,明显是开大价还不让人安稳住下的那种,对上这种狗皮膏药型的主儿,冯臻实在懒得招惹。

    而第二处宅子倒真是实实在在的好了,价钱跟之前那个宅子差不多也就罢,连地面也有之前那宅子的两三倍,三层粗土楼,没涂白泥,后边还搁加一个小果林。

    “你怎么看?”冯臻转头问蒋立坤意见。

    “第二个好。”蒋立坤现场一考察,坚决选了第二处有林子的宅子。

    就中间那小小的一宅子,主人是个极品也就罢了,左邻右舍光他下午看房子这么一会儿七嘴八舌的热情得不得了,他完全可以想象,等他和冯臻一块住那里去的话儿,三天两头都得被人嚼舌头,八卦的力量是伟大的。

    “你看这里咱们再装修下,你想怎么弄咱们就怎么弄,等以后咱们毕业了,还可以邀请阿叙和姗姗几个过来一块搞个小聚会,后边那林子咱们让人给整整,要是你喜欢,弄了小鱼塘养鱼也不错。”蒋立坤摸着下巴想得挺美,这还没买下来呢,就给一一二二的计划好了。

    蒋立坤那一口一个咱们,听得冯臻有些耳热,但是对上蒋立坤那目光灼灼的炙热,他只得任由蒋立坤拉着他的手兴冲冲地到处闲逛。

    老宅区的房子不比市中心的房产贵,但是那个年代的几万块也是一笔大数目,冯臻站一边看蒋立坤唰唰唰签了字,又去证办处办了房产证,抿着嘴半天没吭声。

    离开拿出老宅子的时候,蒋立坤敏锐地察觉到冯臻的心不在焉,小小地拉着他的手问他,“怎么了?心里有事儿?”

    冯臻低着头想了想,摇头,“没,”语气顿了顿,又道,“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

    蒋立坤眸色微敛,转头扯开话题,“要中午了,待会儿你跟我一块和朋友吃顿饭吧。”

    在今天去冯家之前,赵叙事先和蒋立坤讨论过今天和那帮土匪头子见面的事儿,他认为不该带着冯臻过去,就那伙土霸王行为,要是一不小心走火了可就麻烦了,但是蒋立坤却笑眯眯反驳—我就带人和朋友吃顿饭,不碍事。

    所以这今天的朋友聚餐也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下车的地点是一个私人会所,这满天下的会所云集,但是论起这地的一个好处,关键还在于一个‘杂’字。

    好吧,咱叽里咕噜嘟囔半天,说的就是一个理,人多虽然口杂,但是对于那些个亡命天涯的人来说,这种地方才是真正能让他们安心消费的地方。

    蒋立坤和这里的老板有点交情,来之前特意叮嘱了要个安静的厢房,至少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在他们的地盘上乱跑,所以冯臻跟在旁边进去的时候也没觉着这地方和其他小酒店有什么区别。

    约人出来的由头是以尽地主之谊为名,所以厢房内已经坐着的只有两个男人,一个高大壮实,衣服底下肌肉虬结,另一个则显得斯文秀气,身材高挑,看起来倒是文质彬彬的。

    见到蒋立坤领着冯臻进来的时候,左边那个黑脸壮实男还意外的惊艳了下,这大中午的太阳毒辣,冯臻跟着蒋立坤跑前跑后的一顿蹦达,薄薄的白色棉衫后背已经渗满了汗水,路上坐车一路吹风,一身清爽,显出少年人愈发英姿勃发的俊美来。

    “狄哥今天来得早啊,”蒋立坤未语人先笑,面色和缓的语气熟捻,一时半会倒是让人瞧不出他们才不过认识半个多月。

    狄烈长得有点黑,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强烈的气势,真要说起来他的相貌亦是不错的,只是人们的第一观感总会将他忽略过去。

    “坐,”狄烈旁边的那个斯文男子先于他开口出声,清秀和气的面孔让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常年生活在枪炮战火中的人。

    “这我朋友,冯臻,”蒋立坤主动介绍了两边人,“狄烈和严温。”

    冯臻礼貌地点点头,拉了椅子坐下,只是瞅着对面两人,敏锐地扫视一眼,耸耸鼻翼,不着痕迹地蹙了一下眉。

    严温心思细,面上柔和,但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不过他这会儿明显对冯臻感兴趣的很,被冯臻那不轻不重地一瞥,心里还挺来劲儿,眼角上挑,就连说话那调调都妖气了,“来了就让上菜吧。”

    厢房里有些安静,嘀嘀咕咕地来回都是蒋立坤和狄烈的说话声,那黑面男瞅着凶狠,但是论起正事来却是个正儿八经的人,两人臭味相投,算计起人来一个比一个猥琐。

    他们说他们的,冯臻也不插嘴,倒是那严温兴致勃勃地上下打量着冯臻,直勾勾地差点没把人给盯得屁股生刺。

    事实上,两边的买卖早已划分得七七八八了,不过因为严温祖籍是这边的人,后来打越南逃亡缅甸各地,又因国家政局不得不滞留在当地生存,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也难得这般清闲的到处闲逛。

    至于今天蒋立坤主动将冯臻带过来的心思那就再好猜不过了,一来为了两边的共荣牟利表示他的诚意,你看你们俩是一对,咱也不瞒着你不是。说句糙话,大家都是光屁股干事,谁比谁高洁?这二来呢,蒋立坤那点小心思一向是瞒不住冯臻的,他喜欢冯臻,喜欢到恨不得将人揉碎了吞肚子里去,怎么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一举将他拉到自己的阵营里去?!他得让他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就是死那也得栓到一块死一处去。

    当然,蒋立坤这种令人心惊的心思冯臻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冥冥之中,他也能隐约感觉到,要想像从前那样随时准备抽身离开已是不能了。

    男人们喝起酒来一个比一个不要命,冯臻陪着喝了两杯就尿遁去厕所了。

    后边喝大发的狄烈早扔了之前那抹凶巴巴地假模样,吆喝着嗓子粗声粗气地调笑,“哎哟哟,小朋友夹尾巴跑路了,哈哈哈……我说坤子,这么个漂亮人可得看好咯。”

    这走廊灯光昏黄,并不过分照得人刺眼,只是冯臻一想起刚才严温那副似笑非笑的眼神就觉得头晕晕的。

    一不小心前面撞上一人,冯臻忙低头道歉,将前面那个醉醺醺的大胖子扶好,趁人没闹起来急忙快步走到几步远的厕所里。

    因为走得匆忙,也就没注意到后边有人眼神幽暗地盯着他看了半晌。

    放完水出来,镜子里的人脸蛋子红红,连耳根都烧起来了,冯臻低头往脸上扑腾几把冷水,忙把胸口里那怦怦乱跳的东西给弄会原位去。

    伸手抹了把脸,直起腰来长吁一口气的时候,后边冷不丁就扑上来个笨重的身体,滚滚直冒的酒气熏得人眼晕,冯臻愣了半秒就急忙向后撞开,往旁边逃去。

    “哎呀呀,宝贝儿,别跑啊,哈哈,大爷我来好好伺候你,”那盛了半肚子肥油的中年胖子急吼吼地向他一扑,咧着个嘴,两只眼睛都迷糊地看不清路了。

    冯臻一时没躲开,生生被拽住了一只手,那油乎乎的胖手一捏,直恶心地冯臻胃里泛酸,横脚一踹,反手攥住那胖男人的命根子,用力一捏,‘嗷’地一声,厕所里就响起一阵惨烈的嚎叫声。

    冯臻冷着张脸连着补上几脚,这才略显狼狈地去扭门把锁,里面没有锁上,但是外面门把却栓了一条粗粗的铁链子,冯臻眉眼一厉,当即就想到了什么。

    “妈的,算计到我头上。”他可不信有人临时偷袭还能顺手把外面的门给一并锁上的,冯臻阴着脸暗咒。

    地上那男人疼得鬼哭狼嚎,捂着那处来回翻滚,气得冯臻又补上一脚才解了气,思索片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扣,那圆圆的圈被用力掰成一根铁线,这时候他只庆幸自己年前那会儿跟蒋立坤下部队里训练那段日子,同宿舍的一个大个子顺手教了他几手开锁的功夫。

    捣鼓半天,就听‘咔哒’一声,那铁链子应声而开,冯臻大力推开木门,大步朝外迈去。

    冯臻出来的下一刻,严温正急匆匆从另一边走过来,隔老远都能看见他眼里的惊讶。

    只是这会儿,冯臻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少年满脸阴蛰地望着一处微敞的门缝,即便刚才站在那的人已经惊吓逃离,但是那张令人眼熟的白净柔弱的脸蛋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