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起,沈百翎便寻了村中一处极清净的小树林,将百里无忧与韩休宁唤到身旁,肃然说道,“师父现下大病未愈,便将你们两人托付给我,以后每日早间随我在此修习法术,午后才可去玩耍。师父对你们寄望颇深,你们也当定下心来刻苦用功才是。”

    韩休宁与百里无忧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一脸苦色。沈百翎看在眼里,好气又好笑,当即摆出大师兄的架子,将二人好好教训了一番,这才开始授课。

    好容易待到午后,百里无忧顿时如解了缰绳的野马跑得不知去向。沈百翎用过午饭回来,空地上早已没了他的身影,再一看韩休宁也不知去了哪儿,沈百翎心中便有几分了然,当即莞尔一笑,自去打坐修行。

    哪知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听一阵轻巧的脚步声踏叶穿林,渐渐靠近,接着有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无殇哥哥,无殇哥哥,你在这里么?”

    沈百翎睁开双眼,只见碧油油的一片绿影中立着一道乌色的纤细身影,斑驳日光透过叶隙洒落在那条深色长裙上,点缀上星星点点的金色,那少女更显得笼在明亮的雾中似的,只是那张秀美脸庞上却带着一丝失措,一丝羞赧,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一般。沈百翎忙起身走了出来,问道:“是休宁啊,有什么事?”

    韩休宁妙目一转,立刻看到了他,那双明亮大眼中顿时闪过一抹喜色,接着却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红了脸低下头来,只两只手捏着腰带上垂下的金色丝绦不住揉搓,似乎有满腔的话欲待倾诉,却又踟蹰难言,不知从何说起。

    沈百翎极少见到自己这位小师妹如此羞涩忸捏的模样,微感纳罕,不禁微笑道:“怎么了,莫非……是无忧这小子又说了什么冒犯你的话?”说着又笑劝道,“无忧向来对你最是上心,便是有所冒犯那也皆因一心牵挂着你之故,你可千万别厌弃他。”

    闻听此言,韩休宁一张俏脸愈发红彤彤的,过了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是说百里无忧并没有冒犯到她,还是说她没有厌弃百里无忧。

    沈百翎见她虽有羞色却无恼色,想来百里无忧并没有惹怒她,于是笑道:“咱们三人自幼一同长大,小时候你还总和无忧打架,现在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反倒是我这个大哥成了外人,你们有什么话都不肯告诉我了。”

    韩休宁这才抬起头,小声道:“不会的!我……我怎么会把无殇哥哥当外人呢。”对上沈百翎含笑的双眼,她稍稍褪去些许羞涩的脸蛋顿时又涌起两抹红晕,宛如白玉染上霞色,“我……我……我……都是无忧大傻瓜不好!”她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我”后再无下文,过了一会儿才冲口说出这么一句怨责的话,但语气中却没有太多怨气,“都是他不好……忽然和人家说……”

    “说什么?”沈百翎愈发忍俊不禁,故意问道。

    韩休宁并未看出他眼中促狭之色,只一心沉浸在不久前被百里无忧拉着手的情景中,一张脸简直成了蒸熟的螃蟹,连一对耳朵都红灿灿的。她拽着衣带扭了扭身子,这才小声嗫嚅道:“他说……他说……什么、什么‘心里有没有他’,什么心悦不心悦的……哎呀,羞也羞死了!”话说了一半便不肯再说下去,只跺了跺脚,又羞又臊地捂住了脸。

    只是她虽遮住了眼,两只耳朵还竖着听大师兄的动静,哪知半晌没听到声音,只好从指缝里偷偷抬眼看去,却见面前的青年竟转过了脸去,肩膀不住耸动,显是早已笑意盎然,乐不可支了。

    韩休宁顿时恼羞成怒,叫道:“无殇哥哥!”

    沈百翎忙敛起笑容,连连赔罪道:“是我不好,休宁莫要生气。”说着十分温和地抚了抚她头顶,又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休宁现在也是大姑娘了,有人喜欢是好事啊。”

    看到沈百翎这副神色,不知为何,一股失望之情竟从胸中涌了上来,韩休宁定定看了沈百翎半天,忽然问道:“无殇哥哥,无忧大傻瓜跟我说那些话,你……你一点都不生气吗?”

    沈百翎一脸莫名其妙地道:“为何要生气?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那是好事啊,我替你们高兴还来不及,为何要生气?”

    话未说完,沈百翎便觉手背一痛,放在休宁头上的那只手已被她重重甩开。再看韩休宁,一张脸瞬间变得雪白雪白,再无一丝羞色,她用力跺了跺脚,怒道:“我才不要你替我高兴,什么梅子马儿的,我才不喜欢无忧大傻瓜呢,我、我也不喜欢无殇哥哥你!”说着一双大眼中已浮上了一层泪光,恨恨地瞪了一眼沈百翎,转身便朝着树林外奔去。

    看着那抹窈窕倩影消逝在视线尽头,沈百翎却只独自立在原地,并未去追,过了许久许久,小树林又恢复了平静,他才缓缓摇了摇头,叹出一口气。

    韩休宁对他的那些许少女心思,沈百翎并非蠢人,如何不知,只是他自幼便拥有过去的记忆,幼童的身躯里塞着一个成年男子的魂魄,自然不会有年轻人才有的天真活泼,面对着休宁这样的娇俏少女,他也不过是当做小辈或是妹妹看待,并无半点旖旎之念。此处出行归来,又让他得知自己根本就是个侵夺了他人身躯的残魂,他对百里一家早已满怀歉疚,怎么可能做出抢夺百里无忧心上人这样的事。是以对于韩休宁的心事他也只得故作不知,不任由休宁深陷,也免得彼此尴尬。可如今闹出这样的事,看来日后尴尬是决计免不了的,他也只好将满腔无奈化作了这一声叹息。

    果然之后接连数日,韩休宁都对百里兄弟避而不见,虽早间不得不到树林中与他们一同修行,却始终冷着一张脸谁也不理,一到午后便立即离去,头也不回,平日里也只躲着他们。百里无忧十分苦恼,只道是自己贸然告白,惹恼了她,私下里后悔不迭,沈百翎却隐隐猜到未必如此。

    又过了一月有余,沈百翎已将自己从韩黎处所学的一应巫术都授予了休宁和无忧二人,这两个少年少女似乎也从师父和师兄的神色中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不仅不再叫苦,还日益用功起来,功力倒也大有长进。沈百翎每隔半月便考校他们一次,见此也是十分欢喜。

    这日考校过后,沈百翎将休宁和无忧大大夸奖一番,放了他们自去玩耍,独自一人时才思忖道:如今师父所授的法术都已教给了他们,便是有些上乘巫术他们一时不能领会,也已将口诀牢牢记住,现下他们两人又十分懂事,不必我每日督促监管,看来是到了我出谷之时了。

    这念头他早已动过,只是碍于应承韩黎在先,不得随意撒手不管,现如今见韩休宁和百里无忧都今非昔比,倒也不负师父所托。况且厉初篁对乌蒙灵谷暗中窥伺,若是不做些什么,岂不成了坐以待毙,倒不如想方设法联络外界,厉初篁既是青玉坛中人,青玉坛又是中原名门,修道门派自恃身份,若是知道同道中出了这等邪魔歪道,只怕不等灵巫族求助已先对其下手压制,反倒省了灵巫族一番气力,劫难也能迎刃而解。

    沈百翎将自己这番思索尽数告知了韩黎,韩黎虽觉让外族人插手本族事务有些不妥,但也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便点头允诺了下来。

    于是几日后,沈百翎安排好族中一切事务,打点好行囊,再次踏上了出谷之路。

    若说起中原修道门派,首推便是昆仑八派。自南疆出来,横贯中原,飞越沙漠,十数日后沈百翎终于望见远远的一带巍峨远山。既见昆仑,前尘往事一一浮上心头。当年白云深处八大门派,为首的琼华派早已化作过眼烟云,连曾经的道观殿阁都随着举派飞升化作了飞灰。沈百翎想起旧事,心头念起,不由得转而先去了琼华派曾经所在的那座山峰。

    沙漠无边,黄沙绵延,曾经山脚下的播仙镇几经更迭,早已改回了且末镇这个名字,镇上的异族百姓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客。入镇之后,沈百翎找到客栈打算略作休憩,老板娘听闻他要上昆仑山,当即连连摆手劝阻:“中原来的客人,千万不要到山上去,山上有妖怪,上去了就回不来的。”

    沈百翎愣了一下,疑道:“听闻那座山上曾有不少修仙人士,怎么会有妖怪?”

    老板娘摇头道:“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啦,老人们常说,那座山上确实住着天神,可后来天神们发了怒,从天上降下大火,后来山上就再也没有天神下来,反倒多出了许多妖怪,上山的人们往往被妖怪打伤,再后来就没有人敢再到山上去了。”

    沈百翎蹙起眉头,只觉得一阵伤感。四百年前,琼华派鼎盛之时,为昆仑八派之首,更被山下这些百姓崇敬,一朝陨落,便再无人记得,连曾经诞生过不少高人名士的仙山也沦为了人们眼中避之唯恐不及的可怕之地。

    他正心伤,忽地想起一事,暗道:夙瑶师妹曾说举派飞升之时她用法术将禁地留在山中,并将开启禁地之门的灵光藻玉托付给了紫英,慕容紫英……四百年不见,他……他也不知是否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