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散尽,石洞内外再无声息。【小说文学网】沈百翎立在洞门之外,过了许久终于还是摇头轻叹了一声,暗道:这些琼华弟子被禁制所拘禁,即便身死也不能获得自由,想要再入轮回,尚有六百年的日日夜夜,也不知他们能否熬得过?

    他心内隐隐觉得只怕未必,但这想法不过在他脑中一晃而过便被拋至脑后,前路漫长,他要寻的那人还不知被幽禁在何处,又哪里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这些事。当下唤出仙剑又再上路,剑光载着他瞬时疾射向前方,一路洒下的晶光也随之越来越远,两侧的黑暗终于一拥而上,将石洞连同周遭的冰壁彻底掩藏。

    一路飞驰,又不知行了多少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东海深渊下的道路却始终没有尽头。

    沈百翎立在仙剑上,身上早已干透的衣衫灌满了风高高鼓起,飘摇的衣袂如同大鹏凌风展开的双翅,一副意气风发之态,但他的脸色却渐渐沉重起来。

    一路行来,眼前的地面向着地底深处斜斜洼陷,仿佛要通向万丈下的地心,周遭的冰壁愈发厚积,晶光下竟连石壁的颜色都已模糊不清,触目所及,银白的冰,暗沉的黑,既泾渭分明又连亘相依,组成了深渊下一个煞气重重、诡异冰冷的世界。

    无穷无尽的煞气,无边无际的威压,这就是天道之威,神界之怒么?如同实质般压在他比之两侧峭壁要无比渺小的身躯上,他一个无罪之人尚且难以承受,何况那些被禁制牢牢锁住的逆天者?

    沈百翎尚沉浸在思绪中,陡然间闪烁在左右前后的晶光尽数敛在了身后。他忙伸手止住仙剑飞势,即便如此,仙剑仍嗖嗖飞出数尺才彻底停了下来。沈百翎低头看去,立即醒悟了眼前光景变换的缘由,坚冰覆盖的小径竟戛然中止在了一处断口!

    断口之下,幽深无比,漆黑一片,不知下面有多大的空间,更莫测其中有多少的危险。沈百翎紧缩眉头,深深地看向那片黑暗,恍惚中,仿佛那片黑暗中也有谁正在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前方已然无路,途中又已遇到琼华弟子埋骨的石洞,绝不会有错,玄霄师弟,定是在这下面。沈百翎想着,咬了咬牙,足下运起真力,仙剑嗖的一声一头扎进了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抛却了所有迟疑,深入断口下的这一刻,整片黑暗的宁静仿佛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一举打破,猛然之间,如同山塌海啸,如同天崩地裂,一股巨大的震动从地底直传向地面,那巨响铮铮有如金鸣,呜呜有如鬼哭,像是一千架铁琴同时奏响,又夹着无数只厉鬼的尖啸,闻之教人震耳欲聋,听之教人心惊胆战。

    这到底是什么声响?

    沈百翎大惊失色,正要四下察看,一股浓厚的煞气已从脚底冲将上来,仿佛黑暗中一只巨手在仙剑上重重一掀,他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剧烈一震,一个踉跄险些从剑上摔了下去。所幸他毕竟见多识广,当下忙守住心神,运起周身真力护住心脉要害,双手更是捏起手诀,足下用力稳住仙剑,在黑暗中不急不缓地下冲。

    然而那巨响不住钻入耳中,听久了竟让人恶心烦闷起来,沈百翎咬牙分出一只手撕下一片衣角,团成一团塞入左耳中,又如法炮制堵住了右耳,如此一来,巨响虽仍可听闻,影响却微弱了许多。

    他刚松了一口气,谁知异变又生,黑暗之中忽然一股阴寒逼人的力量从背后撞了上来。这股大力来得既迅且急,沈百翎察觉时已是猝不及防,只得转身挥手挡住来势,哪知霎时间一股剧痛已从掌缘蔓延开来,血腥气里沈百翎猛然醒悟,原来放出那股阴寒之力的人好生阴毒,竟在力道中裹着暗器,他不防之下竟中了对方的毒计。

    “何人如此卑鄙,竟然背后伤人?”沈百翎又急又气,当即喝道。话刚出口,便已淹没在铮铮巨响中。

    或许这声喝问到底还是落入了对方的耳中,煞气与巨响声里,猛然又是一股阴寒之力冲了出来,这次沈百翎早已有了防备,为免那人在寒力中又藏暗器,只挥袖向前打去。但衣袖甫一与那股力道接触,沈百翎心中不由得一惊:这人是谁?好高深的功力!那股大力初时还为如之前般不轻不重,哪知后续之力竟是绵绵不绝,愈来愈厚,最后竟如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沈百翎自忖别提自己如今不过二十年的功力,就是当年全盛之时也不如这人的一分一毫,越想越是心惊,暗暗急道:莫非我沈百翎今日竟要丧命在这东海深渊下?连玄霄师弟的一面也不能见上么?

    正思忖间,黑暗中忽然金光大放,前方的力道陡然化为乌有。突然看到光明,沈百翎顿感双目刺痛,不由得泪眼朦胧,过了片刻勉强眯缝着眼向前看去,这一看大吃一惊,只见近在数尺之处竟已是坚硬的石壁,而方才那股阴寒之力传来的方向,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石洞,洞内一道朦朦胧胧的黑影,正慌不择路地朝洞深处缩去,看其模样,似乎是遇到了什么极畏惧的物事。

    沈百翎一面拭去眼角水汽,一面忒眼向洞门前乍起的那道金光望去。他心下已然明了,让方才攻击自己的那人视若蛇蝎的,救了自己一命的,只怕就是这道金光了。这金光和不久前琼华弟子埋骨之洞门前的那道金光只怕别无两样,都是为了封住那些被禁锢的逆天仙人。

    他这才缓缓放下心来,低头借着金光看向掌缘伤处,这一望顿时暗叫一声苦也,只见掌缘至掌心早已高高肿起,触目所及尽是乌青一片,伤口处流出的脓血更是黑如墨色,最让人惊惧的是,伤处竟是毫无痛感,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此刻方知自己伤重如斯。沈百翎顿时便想到定是方才伤他之人所用的暗器带有剧毒,但用的是什么毒却不得而知,也来不及再多想,一阵晕眩早已袭上头来,沈百翎身形微微一晃,已从仙剑上歪了下去。

    脸颊边风割如刀,坠了多深早已毫无印象。沈百翎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只觉耳畔巨响似乎都已离自己远去,唯有浑身火热难耐,手掌上更是有如握炭一般,良久,又觉一股热气如线般从指间流上手腕,又从手腕流至肘肩乃至全身,种种苦痛之处难以言喻,身子又不断下坠,偶尔刮在石壁突起的岩石上,带起阵阵刮痛。

    不知又过了多久,沈百翎几乎连意识都要失去之时,忽然腰里一紧,仿佛被什么绳索紧紧束住一般,接着一股大力从绳索那段轻轻一扯,已扯着他朝那力量的来处飞去。

    再醒来时,眼前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沈百翎茫然片刻,这才发觉头脑清楚,再无异感,伸手摸向受伤的掌缘,发觉整张手掌都已消肿,只有伤处传来微微的刺痛,显是剧毒已解,不由得心下一喜。他正畅怀之际,忽然黑暗中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你是什么人,怎么会跑到东海漩涡中来?”那声音虽然冷漠,却也十分悦耳动听,显是个女子。

    那女子这一出声顿时吓了沈百翎一跳,他从地上跃起,伸手便摸向袖中仙剑,摸了个空后方想起仙剑早已遗失,随之昏迷前的记忆亦纷至沓来,沈百翎心神一凝,忙问道:“敢问姑娘……可是救我之人?在下好生感激。”

    那女子冷冷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在此思过多年倒也还算明白这个道理,救你亦是为自己积德,你不必感激。”

    沈百翎怔了怔,忍不住道:“思过?姑娘你也是被封在漩涡中的逆天之人?”

    黑暗中那女子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逆天……是啊,我当年虽不知自己是在逆天,却也犯了逆天的大错。在这里过了这么多年,前尘往事,过眼云烟,现在倒也没有什么不同了。再过一百年,我便可以离开这里,再入轮回,到那时,才真是一了百了。”

    “再过一百年?”沈百翎心中微微一动,不由得跟着重复了一句。

    那女子大约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人,竟然多说了几句:“我到了东海漩涡方知,原来这里封着的仙神,妖魔,和人都没有什么不同,大家都是犯了大错,被天道惩罚罢了。知错悔过的,赎清罪孽便能离去,不知错的,不是永远被锁在这里,便是发疯发狂。我初被封在这里时,也担心自己会疯掉,不过一天一天过去,反倒修行渐渐有所长进,摸摸我刻在石壁上的刻痕,如今也有十多万道了,四百年竟然过得也这么快……”

    “刻痕?”沈百翎又重复道。

    那女子嗯了一声,忽听一阵窸窣声响,似乎她从衣袖中取出了什么物事,接着黑暗中一束蓝光猛然亮了起来。

    沈百翎抬眼望去,只见那女子手中执着一柄仙剑,蓝光在剑身流动不休,映着她艳若桃李的面容。那女子没有看他,只转身看向石壁,伸手抚着壁上纵横交错的一道道剑痕,喃喃道:“你瞧,一共是十四万八千六百一十三道……简直就如同刻在我的脑中一样,四百年啊……”

    她身后,沈百翎却是呆若木鸡,目不转睛地瞪着那道身影,过了许久才轻轻唤道:“……夙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