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自然是要回家的,大学在北京的好处就在此。同学窝在宿舍思故乡的时候,我已经陷在沙发里看着我娘换了三套衣服了。

    “选美去?”我双手撑着下巴,想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天真无邪一点,来掩盖我头上跳动的青筋。

    “你爸有个同学会,让带家属去。”我娘对着镜子又转了一圈,“怎么样?好看吗?”

    “挺好的。”我认真点点头。

    “每套你都这么说。”我娘不高兴的瞪了我一眼。嘶,我这小暴脾气,既然君要臣死,那我可就直言不讳了。

    “这套没有上一套好看,显得圆滚滚的,还是黑的好,显瘦……”

    “你这孩子会不会说话!”我话还没说完,我娘就一计眼刀飞来,“算了,问你也白问。哎对了,我们今晚不回来,明天中午吃过午饭回。”

    “什么同学会啊,还带过夜啊,这可不行,夜不归宿是不对的。”我语重心长的。

    “你爸同学开了个度假中心,说是在那办,晚上住一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贫呢。”我娘终于决定穿小旗袍,对着镜子满意的微笑了一下,又转过头来,“我把车留给你,你自己解决饭吧。”

    “得了,您二位好好重走蜜月路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站起身,打算下楼去厨房。

    “哎?别走啊,看看这项链……”

    我爹回家换了身衣服,就开车带着我娘绝尘而去,让我站在门口感叹了好一会老两口情比金坚。关上大门坐在门口,一瞬间觉得家里空荡荡的。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大房子,更不喜欢只有我一个人的大房子。歌词里写的,偌大的房,寂寞的床,这时候体现了个淋漓。所以我开着灯,开着所有灯,哪怕是阁楼或是狭小的储藏间。

    倒不是胆子小,只是不喜欢,总觉得像萤火虫一样亮着光的地方,才有家的样子。我娘对此评价为典型资本主义做派,并且对于我这种让电表狂跳的行为深恶痛绝。我跟她讲,这钱花的有理,因为开着灯我会有安全感,有安全感了,我就不会害怕,不害怕就不会因为心里波动造成身体不适,身体不会不适就能开开心心的念书,念了书就能为把这钱赚回来打下良好基础。我娘对此只有两个字,扯淡。

    灯火通明的屋子,我游荡到厨房,打开冰箱,从冷藏室拿出牛肉,洗净,过热水,放在盆里控着。在炒锅里倒上油,白糖,辣椒段炒香,倒上黄酒,最后放进牛肉汤。一般做法,之后要放入料包,不过我从不这样做。从柜子里拿出黑陶锅,把汤倒到里面,再搬到院子里的煤炉上。等到汤滚了,把不同种类的调料放进去,最后,才是牛肉。

    我爹是个对食物很讲究的人,从他不辞万里背一口锅回家就可以看出。黑陶大概是西藏那边的烹具,不过我不知道那边有没有这种类似砂锅的形态,我只知道这样炖出来的肉挺香的。烹饪手法是像基因一样有遗传性的,味觉也是一样,长期处于同一生存状态的人,自然而然就会产生一样的审美,恭喜我,找到了一个能反驳我娘的理由。

    拿着扇子扇着风,看着小煤炉里一跳一跳的火焰,城市里很少能找到这样的炉子,一块蜂窝煤,一簇橘红色的光亮,咕嘟咕嘟翻滚着的水,轻轻响动的盖子。天上零星飘下了点雪,这种情景让我觉得自己像深山老林里孤独修行的侠客。一把刀,一壶冷酒,一块火上烧的炙热的肉。一口酒,一口肉,然后对着山林大笑一声,呼出白茫茫的热气。

    小火炉有了,酒就自然不能少,说真的,我好酒,也馋酒,但绝不让自己喝到神志不清。这世界总给我一种藏着无数秘密的假象,我一面享受着酒,一面为酒后失言担心。好在,我一个人在家。牛肉快熟了的时候,把茶叶用白布包好了丢进去,这样牛肉出锅的时候带着茶香。茶包丢的早晚不像茶道般有十足的讲究,想起便放,忘了也无妨。这也是我喜欢 做饭的原因,随性,乐得自在。

    小口抿着白瓷杯里的酒,醇厚的粮食味道让我不禁半眯着眼睛。雪是下起来了,我也懒得撑伞,肉快炖好了。院子外面传来发动机的声音,我动动耳朵,坐在原地。既然是归隐的侠客,自然得有些沉着的样子,我慢悠悠的扇着火,让自己的呼吸变得绵长。我经常这样陪自己玩,总结下来,不过是太无聊。

    “叮咚,叮咚。”

    有人……我放下扇子,站起身拍拍身上的雪,透过木栅栏门看了看。

    “你好,我是艾净亭。”艾净亭……是谁啊,我爹娘的朋友?

    “吱嘎……”我打开门,看到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穿着酒红色的大衣。一侧的头发被挽在耳后,耳朵上带了枚小小的钻石耳钉。

    “你好……”我点了下头,“我父母现在不在家,他们……”口袋里的手机响,屏幕上显示,老爷子,三个大字,“抱歉,我接下电话,先进来吧。”我闪过身,让她进来,随手别上院门。

    “喂,老爹,恩,恩……哦……好,恩,放心吧。”挂了电话,看到对面的人盯着炉子。“艾姐姐,我爹跟我说了,你就在这呆一会吧,一会儿设计师来了,我陪你过去。”我爹打电话的主题是这样的,艾伯伯买了我家隔壁的房子,今天约了设计师来根据实际情况敲定设计图。不巧的是,下了雪,约好5点到的设计师还驻扎在高速上。本来她打算开车去附近咖啡店坐会,但是车子发动不了,只好来了我家。

    “进屋里坐吧,外面冷。”我觉得,还是要尽地主之谊的。

    “还好。”她笑的淡淡的。我觉得有必要感叹下时间的神奇,尽管我在同龄人里算是深沉踏实的,跟她比起来,却总觉得少了股沉静的劲儿,这个发现让我有点难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难过。“炉子上炖的什么,晚饭吗?”

    “是啊,他们不在家,我就自己做饭了。外面坐会?”看她的样子似乎对炉子挺感兴趣。

    “好。”她坐在我刚才坐的石凳旁边,依旧盯着炉子。

    “艾姐姐,你喜欢这炉子啊?还是……饿了?”

    她听到我问话,回头看看我,笑了笑,“没见过这么复古的炉子,也很少见黑陶的砂锅。”

    “这样啊。也是,这炉子现在比较少见。这锅嘛,估计更少。”我掀开点盖子,看看牛肉的成熟度,又不至于让雪落进锅里。香气从锅里跑出来,我吸了口气,差不多了。

    “走吧,咱进屋。”我带上隔热手套,把锅端起来。

    她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雪,然后跟在我身后。手上端着东西,我没办法开门,当我正想着开口时。

    “我帮你开门。”她走到我身前,打开了门,然后轻轻帮我拍掉了身上的雪,“好了。”她说。

    “额,恩。”她离得有些近,以至于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香味。我觉得脸有点烫,只好低着头,连拖鞋都没有穿的跑进厨房。隔着垫板把锅放在桌上,我才注意到,又绕回玄关穿上拖鞋,她还站在那。我拍了下脑袋,这种待客之道被老爷子知道,非骂我不可。赶紧拿出拖鞋摆好。

    “谢谢。”她没有丝毫笑话我或是不满的意思,还是温和的笑笑。

    “额,艾姐姐,一起吃饭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的设计师估计很久才会到呢。”我带她到沙发坐下,然后给她倒了杯茶。

    “不用了,我……”这次是她的手机响。“抱歉……”她冲我点下头,“你好,恩……好,我知道了。”我坐在那看着她打电话的样子,总觉得她唇角的笑意有些别扭,或许是笑的太好看的关系,透着那么几分疏远和不真诚。可能只是我太敏感,我总是习惯性的研究别人的动作或是表情,大概是专业的关系。她挂了电话,站起身。

    “设计师说今天过不来了,我就不打扰了。”

    “你的车坏了,怎么回去?”我想逗逗她,想看看她除了微笑之外的表情。下雪天救援队会忙于应付各种事故,小区外面没有载客的出租车,她的车子打不着火……

    “打车。”她淡淡道。

    “下雪天是不会有车往这里开的,况且它们连大门都进不了。”我耸耸肩。“艾姐姐,你要是不急,就吃过饭我送你回去。”我爹是这么指示的。

    “那……麻烦你了。”她的表情迟疑了一下。

    “不麻烦,应该的。”我笑笑,“来吃饭吧,尝尝我的手艺。”

    除了炖牛肉之外没什么别的菜,一锅肉,配上两碗饭,酒是不和米同时出现的,为了避免重复,也为了能更好的感受食物的味道。食不言寝不语是我家的家规,所以我吃饭的时候一般很安静。但这安静对于一位客人来讲,可能算不上好事,所以我打算跟她聊聊天。

    “艾姐姐,你的名字是艾净亭吗?”刚才是这么听到的。

    “是的,莫染。”我觉得,她这是在表示她记得我名字,所以我也要记住她的名字以示礼貌。

    “那天艾伯伯说你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今年2o岁,可以问艾姐姐年龄吗。”我决定按照她的思维方式。

    “3o。”她停下筷子,看着我。

    “这样啊……”我被她看得有点忘词,只能笑一下,低头吃饭。

    “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你叫我姐姐,我觉得不太习惯。”她如是说。我看着她的眼睛,分辨不出她是不是因为我的问题生气了,只好顺着她的话。

    “好的,艾净亭。”

    吃过饭洗了碗,看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雪花,皱了皱眉头。艾净亭坐在客厅安静的喝着茶,我在思考怎么跟她说我爹刚才打来的电话。

    “艾净亭,可能你得在我家过夜了。”我挠挠头,总觉得很尴尬。

    “恩?”她看着我。

    “雪突然大了,开车不太安全,所以如果你不急,明天送你回去,行吗……”我硬着头皮看着她的眼睛。

    “方便的话,打扰了。”她笑着。

    我觉得她是个情商很高的人,一句话就让我的尴尬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脸上的笑容比之前真实了几分,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收拾好了客房,才发现唯一的客房在我房间正对面,拿出新的睡衣放在床上,出门时带上了房门,听见她轻声说了句,谢谢。

    睡觉前,我想起炉子没收,出去时才发现上面盖了厚厚的一层雪。白瓷杯被我放在亭子里,里面还留了半杯酒。坐在亭子里看着明亮的屋子,一个窗口的灯,灭了。仰脖喝了酒,又哈了几口热气,转身进了屋子。

    那晚我没有睡好,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