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黄元德如此郑重其事,林海涛在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道:“黄老师,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够办到的,一定不会推辞。…………”

    “哎,都是为了我那弟媳秦贤慧啊。”黄元德长叹一声。

    事情是这样的,今年四月份全县进行民办教师转正考试,红旗乡有五个转正名额,乡里按照县里的转正文件进行筛选,从笔试到附加综合考评,秦贤惠排在第五名,那么转正板上钉钉了。可是谁承想,临了,县教育局又来个文,大概意思是为了充实教师队伍,为了加强思想建设,凡是党员的加分。这样一来,排在第十二名的另外一个村的叫肖彤的老师就比秦贤惠多了1。5分,排到第五名的位置。

    可想而知,秦贤惠看见公示名单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半天有出气没进气,嘴唇憋得发紫。这个表情惊了周围的人,大家把一双双眼睛全集中在秦贤惠的身上。这些目光炙烤着秦贤惠,就像一把把烙铁,把她的伤痛烙得吱吱响。她不想哭,不想示弱,可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下来。

    秦贤惠要强,工作上勤勤恳恳,对学生对教学那是没个挑。不管刮风下雨从来没有病事假。有时乡里的民办教师在一起培训,开玩笑地说,秦贤惠是抗造型的,这是东北话,意思是苦累都能承受。熟悉秦贤惠的都说,秦贤惠可怜,丈夫是残疾人,两个孩子又少,一个人忙里忙外,换作别人,早压垮了。这些在秦贤惠外表是体现不出来的,在人前,她总是很开朗的。至于人后,那就有泪尽情流了。

     这样性格的秦贤惠,那天在人前却哭得地动山摇的。整整一个下午,在乡政府公示板前,秦贤惠先哽咽然后号啕,然后转回来,再哽咽再号啕。这样反复几个来回,劝她的人受不了了,这种转型哭法让大家无可奈何地摇头。实际上,劝也没用,秦贤惠等同于失聪,要不也不能自顾自地哭成那样。

    站在楼里的乡长和乡党委书记被秦贤惠这哭弄得像热锅里的水煮鱼。俩人商量,这可咋整。这么哭下去,不但影响不好,他们心里也不好过,一个女人哭得伤心欲绝的,再铁石心肠的男人也会动容,何况乡长和书记不是铁石心肠。

    于是,乡长给教育局长打电话,问还有没有名额,能不能给乡里增加一个。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局长回答得义正词严,别说一个名额,半个也没有,名额是市里定的,分配到每个乡是县里定的。

    乡长一想也是,要是有名额还用加什么分。撂下电话,看着窗户外面的秦贤惠,想走,可出大门就一条路,势必经过秦贤惠跟前。那么,在屋里挺着,可是那哭声像循环播放,一会儿又一会儿,乡长又给局长打电话,意思让教育局来人跟秦贤惠解释。局长听烦了,说让她明天到教育局来。

    就这样,秦贤惠第二天满怀希望到了教育局。可是坏就坏在这了,秦贤惠和局长谈崩了。追溯根源,属于立场和角度不同了。秦贤惠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受了委屈,局长叫她去是做她的思想工作,解开她心头的疙瘩,让她继续努力工作。这个想法单纯而又美好,可局长没想过要像雷锋同志那样对同志如同春天般的温暖,局长想的是加分合情合理,是局党委研究决定的,是县委批准的,是针对教师队伍党员少的实际制定的,这是工作需要。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了。那么,既然理所当然,不违背原则,局长批评秦贤惠不识大体、无理取闹也是正常的。当然,嘴上会有让秦贤惠的脸火辣辣的言辞。这些话就像油泼到了火上,秦贤惠心里的委屈化成了怒,看着局长一张一合的嘴,就恨不得上去给一巴掌。

     于是,秦贤惠突然开口打断局长,大声说:“既然需要为什么当初不在文件上写上,而在名单出来后加了这条……”

    秦贤惠没有说完的话,局长自然听得清楚,一是这明显是局里在为某些人上位操纵,二嘛,都说d党要吃苦在前,享乐为后,可他就是比广大非d员群众得到优待,这不公平!

    局长没想到,看上去农村妇女般的秦贤惠这么大胆,心里和脸上都恼了,就说:“难道局里有什么决定还要请示你吗?”

    这话很噎人,直接就是用权势压人!秦贤惠明显地嗝一下,可并没有被压住,随即拿出讲课的利落,跟局长呛呛起来:“局长大人,作为县教育口的最高领导,你就是这样教育我们老师教育学生的吗?……”很显然,局长不是秦贤惠的对手,等局里人进来时,局长脸煞白,呼哧呼哧地喘。

    等秦贤惠前脚被大家劝走,局长后脚就给乡里的教育处打电话。大声吼道:“简直就是泼妇,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当老师?”就这样,秦贤惠民办教师的资格被取消了。

     再说秦贤惠,接到乡里的通知当时就垮了,轰然倒塌地垮了,可这次她没哭,而是用了一个晚上把垮了一地的身体,一片片地捏在一起,一点点地缝合,有点儿像组装家具,一个零件一个环节地对好,拧上。于是,她的伤心、愤恨、不甘、怨怒,反正能把她的心搅得生疼的情绪,全都被气沉丹田般地压住,然后汇集成一股绳子,牵着她把牙一咬,翻箱倒柜找出自己这些年的优秀证书等材料。第二天到了县里。

     ; ; ; ;也是从那天开始,秦贤惠进了县委大院,不管哪个部门,只要开门她就把大大小小的证书倒一桌子,桌子的主人猝不及防地被这些红色小本子晃得眼花头晕,清楚怎么回事后,反应各有不同。普通工作人员基本上把秦贤惠劝走后议论纷纷。如果恰巧对方也是局长的人,会给局长打电话,当然有好心的,但也不排除别有用心的,总之弄得局长很尴尬。

    尴尬归尴尬,局长还不至于怕,第一这事本身不违反政策,第二他觉得秦贤惠再闹也是无理取闹。即使这样,影响终归不好,这时不知是谁给局长说了,秦贤惠的男人的哥哥黄元德就在发那小学教书。

    局长得到这个消息,顿时大喜过望,这就是突破口啊,他马上叫办公室主任给乡长打电话,让黄元德去教育局见他。

    对于黄元德,局长就直接得多了,虽然话仍然说得很艺术,但意思很清楚,你黄元德也是民办老师转正,现在还代理着发那小学的校长,如果不能把弟媳的工作做好,那么后果,你懂的!

    回到乡里,乡长也亲自和黄元德谈了一次话,他一再叮嘱黄元德,要把秦贤惠处理好,不能让她到处砢碜教育局了。这样,不但丢教育局的脸,直接是打乡政府的脸啊!

     这事,黄元德在心里矛盾了很久,几次上门,看到残疾的兄弟,实在开不了口——如何开嘛?你要让秦贤惠就这样息事宁人,这一家子还靠她那点微薄的收入支撑生活嘞。可是如果劝说不了弟媳,你懂的,也许自己这个才民转公,也才转正没几年的老师,说不定那天就被上面找个理由开了。

    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找弟媳了,开始几次,秦贤惠只是哭,什么也不说,而他的弟弟,那个残疾人,则是哭都不会哭了,只有麻木!

    找过秦贤惠好几次,好话说了一堆。说什么,秦贤惠后来迁怒于黄元德:“我当民办教师了,我犯了哪条哪款,你说出来,我就不去告状了。哥,你也不要劝我了,我知道,要么你是受到了他们的威胁,要么就是得到了好处。不管你是那种情况,也管了我的处境,你看看我这个家,不是我不想给你的面子,而是这个面子实在管不了这一家人的日子啊!”

    对于弟媳家的情况,黄元德哪能不清楚,而且他也为此昧着心做了一些事,比如前年屈从于赵成功拿弟媳民办教师的补助粮食威胁,最终只好听其旨意,拒绝了林海涛入学。他心里也不满意啊,你gcd不是口口声声为人民服务吗?可是,就这样率性开除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师,这是服那门子的务。

    当然黄元德只是在心里唠叨几句,他自然清楚口号归口号,执行归执行,没办法,他把乡长教他的话不停地向弟媳复述着:“不是你犯了哪条,而是村小不需要那么多民办教师了,不只你,别的乡不是也一样吗!再说了,民办教师本来是临时需要的,就像临时工的性质嘛!”

    秦贤惠说:“我当了十年民办教师都需要了,现在不需要了,大哥,你骗谁啊!不就是因为我问转正的事,捅了他们的肺,他们报复我吗?”

    黄元德心里想,你还知道啊!哼,知道还这样。心里这样想,可嘴里却说不是的,你想错了,实际上都是从工作出发……可是黄元德说出口自己都觉得很假,没办法,假作真时假也真,可想而知,他苦口婆心换来的仍然是秦贤惠隔三差五把足迹印在县委办公楼里……

    黄元德说完,一阵凄楚,林海涛听完,心里也是一阵恻然,自己当时没有读成书,总认为是受到最不公平的待遇,没想到,秦老师这个更惨,他想起已经几周没有看到秦贤惠了,她教的一年级目前是由金不换代理,难怪,原来如此。

    “黄老师,说实在的,我很同情秦老师,可是,我除了同情,能帮上什么忙吗?”林海涛最后不解地问。

    黄元德肯定地点了点头,一脸期盼地说:“海涛,我想你能的,只要你肯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