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微微一怔,随后一笑,就真的躺进被子里。

    她一向疏离人,郑氏是知道的。

    母女二人枕着一张锦被,相对而笑。

    郑氏轻轻抚着她落在枕上的银发,感慨万千,“多好的发丝,可惜了。”

    “不碍事的,以前卿儿总算忌惮他人的想法,不过今日也想明白了,早生华发也不是什么丢人之事,何必庸人自扰呢?”

    倘若她坦然一些,也不至于受了莫文媚的挑衅,更不至于幼圆被禁在府中,她叹息,“四皇子说,明日便带幼圆回布伦谷,母妃……”

    母妃才回来,母子二人就要分离,的确残忍。郑氏明白她的意思,制止她道,“母妃明白,哎,也苦了幼圆了,他醒来之后虽未多说,可母妃也是知道他心中恐惧了,他才七岁呵,就杀了一名女子……”

    哎!“今日母妃来说的不是幼圆的事,他今后由我管着你也不必太担忧,母妃要说的是你的事。”

    “我的事?”她迟疑问道。

    郑氏酝酿许久才开口,“其实母妃知道,你不是——”感觉到她的恐惧与害怕,郑氏连忙搂住她,“卿儿与她兄长一样,福薄。你别担心,当年之事也只有我一人知晓,否则我也不至于诞下幼圆一睡不醒了,丧夫逝子,任谁能接受啊?可是这些日子母妃也看的出来,你是将王府当做真正的家了,你甚至为了老夫人和幼圆,心甘情愿豁出性命,你很聪慧也有勇气,倘若真的卿儿在世,只怕她也做不到这一点的。”

    陈慕卿浑身哆嗦,她的这个秘密即便是路微楼也不曾告知,她心中的顾虑太多,压抑的也太多,否则也不至于愁成白发了,“您知道她在哪儿么?她若是想回来,我还给她。”

    她原本便是一缕幽魂,承蒙上苍眷顾偷得往生,能赎回原本犯下的过错,如今未该隐身而退了,可是她不知怎的,竟舍不得了,她在这里有了眷念,不愿离去……

    郑氏见她泪眼朦胧,同样也心疼,“她早就不在了,你放心吧卿儿,无论如何你做得很好,日后承佑王府也会永远为你敞开大门的。母妃说出此事只是希望你能过得舒坦一些,你心中藏着太多事,这样活着太累。”

    “谢谢您。”她泣不成声,“以前我做过很多令父母亲伤心的事,我后悔了,谢谢您还能如此包容我。”

    “傻孩子,天底下哪有不犯错的孩子呢?天底下又哪有不原谅自己孩子的母亲呢?他们不愿冤你的,好好活着,好么?”

    “嗯——”她埋在郑氏怀中,点点头。

    开春之后不久便是清明,是以陈慕卿与路微楼在年后不久便去了一趟布伦谷,一来是见见江木子,二来是接陈幼圆一同前往凉州老林,迎回父亲陈遇奕的尸骨。

    陈慕卿有几个月未见到陈幼圆了,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性子也沉稳了许多,眉宇间的戾气消了不少。她总算放下心来。

    江木子是个热闹的老头,偏偏遇上这么个沉闷的徒孙,一见路微楼便撇撇嘴,嚷嚷着何时将他领回去,眼不见心不烦,不过真等二人领着陈幼圆上船时,他又开始幽怨道,“小孩儿,你别忘记练功啊,回头师尊我还是要检查的。”

    陈幼圆这段日子也活泛了许多,不禁堵他的嘴,“您不是说不让我回来的么?”

    当众拆他的台,坏孩子,江木子撇撇嘴,白胡子一翘一翘的,“我说的是气话,气话知道么?”

    因陈慕卿身子不适,他们一行六人早早便出发了,马车走走停停,沿途风景不错,是以也不觉得烦闷。

    陈慕卿窝在路微楼怀中,心想不日便到凉州,颜宋大概已经收到消息了的,上次宫宴意外连连,也没顾得上和他畅谈一番,此番他想必回来凉州一聚的,依照路微楼的醋劲,她觉得还是提前与他报备的好,“此次前往凉州,听闻颜宋正带着一对精兵与葛铮手下的兵切磋呢。”

    他果然冷哼,不过并未松开她,“他能奈我何?”

    颜宋要是再敢动她,他能直接杀到燕都颜臻帝面前去!

    “有些事遮遮掩掩总归是不好的,咱们要同他说清楚呀。”

    路微楼很满意她说的是咱们,心情好地哼哼,算是答应了。

    陈慕卿入住凉州知府衙门的当晚,颜宋果真来了,还是只身前来。

    他一人飞身落在打听到的一座院落,见庭前已摆好了酒席,颇有些意外,不过想到她那么聪明,怎么料不到自己会来呢,心下了然,他也安心落下,自己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饮尽。

    “你就不怕酒里有毒?”她披着素色披风,跨过门槛缓缓走来。

    颜宋微微一笑,坚定道,“你不会。”

    她是那么光明磊落之人,磊落到令他惭愧,“他不生气么?”

    他淡然一问,嗓音清冷,恍若夜里如水般的湿润。

    “他素来尊重我的。”陈慕卿眸间染笑。

    颜宋看在眼里,她真的很幸福呢,不过依旧不甘心,“卿儿,你若愿意回来,我会待你好的。”

    他一生戎马,高傲的头颅也只容许他放低至此了,“我可以不计前嫌,倘若你愿与我一同回北燕的话。”

    陈慕卿望着眼前出色的男子,擒着笑,摇头,轻声道,“不可能的,你杀了祖母,而我无法像初澜那样爱着你的,何必呢?”

    “你不必爱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关于陈老夫人,我很抱歉,沙场便是如此残忍的。”

    是,她也知祖母之死怨不得他,可是她已心存芥蒂,她不可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听闻初澜有了身孕,还请你多多担待她。”

    颜宋微微一怔,是啊,她的眼里容不得瑕疵的,她既然提出初澜那便是不可挽回了。

    天子骄子如颜宋拿的起放的下,“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当初你嫁予我,可是真心愿意?”

    陈慕卿也倒了一杯酒,端起杯子也不喝,仔细研究,“那夜,我穿起北燕的婚服,而之前,我一直穿的是南盛的服饰。”

    她想过与他白头偕老的,可惜造化弄人。

    颜宋兀的抓住她的手,就着将那杯酒饮尽,还是觉得不够,干脆拎起酒壶,仰头畅饮,原来她打定那样的心思,可是自己却让她独守空房,一夜腊泪流尽。

    悔不当初呵!

    如今她身边已有了一个尊重她的路微楼,她已对他丧尽信心。

    颜宋霍的放下酒壶,抹了抹腮边的酒液,眸子微湿,“我是不是耽误你了?”

    她如今也十八了,可是忌惮着殷靖王妃的身份,无法成婚。

    陈慕卿但笑不语。

    “回去我便递折子给盛帝,我放你安生!”

    陈慕卿一身披风,在凳子上坐了许久,颜宋飞身而去大概有了一个时辰了吧?除却桌上残留的酒液似乎一切不曾改变,他来无声去无影,如幽魂一般。

    路微楼一直待在外院的某个旮旯,见时辰也差不多了,再晚她还受寒了,飞身而入,但见她倚桌而坐,神色凉意中带着些许温暖。

    一见她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再大的气也消了,他飞身落在她身侧,拢紧她身上的披风,叹了口气,柔声问,“怎么?”

    陈慕卿一头栽入他怀中,声音哽咽,“他同意退婚了,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为你我祝福的对不对?我也会幸福的对不对?”

    路微楼心里柔成一摊水,若不是为了她,他何必以身试险,走这一遭啊,握紧她冰凉的双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她的皮肤犹弹指可破,幸好季梓桑医术了得,没有让莫文媚得逞毁了她的倾世容颜。

    “会的,你等等我,等我有朝一日手握重权,便不在会有人胆敢阻挠你我了,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地娶你入门!”

    陈慕卿眼珠子咕噜转着,调皮一笑,“谁说要嫁予你的,我改变主意了,不能让你轻易得逞。”

    路微楼看着又哭又笑的人,也噗嗤一声笑了,“那不如我以身相许入赘承佑王府?”

    入赘?亏他说的出口!

    陈慕卿的伤感全无,拍点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你知道,我不拘那些的,这些年我一直拘在院子里,打仗出来也没机会好好瞧瞧这大好河山,怪可惜的。”

    路微楼明白她的意思,“这有何难?待安顿好你父亲的遗骸,咱们一起肆意江湖如何?”

    “做对苦命鸳鸯?”

    “什么苦命鸳鸯?”路微楼不禁苦笑。

    路微楼说到做到,处理好手头上的事,便领着她和调皮捣蛋的侄女路伊白游走江湖。每到一处熟悉的地方,便会给她讲当年自己的“丰功伟绩”,讲到受伤了被骗了,见她的神色也跟着心疼紧张,不禁好笑,心里也觉得暖。

    当初在江湖闯荡实属不易,他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其中各种心酸也只有自己能够体会,之所以讲给她听,确实是因为自己已经释然了,不过有个人愿意在乎他,他觉得这种感觉也不赖。

    一年后,在爬上无邪山时,陈慕卿拉着路伊白,眺望群山,心旷神怡,回首,见路微楼脸色不对,便回头问,“怎么……?”

    路微楼脸上的痛楚除却当年因为陈慕卿的事,还真没再出现过,她似乎觉得他连呼吸都疼,而后,她听见更令人痛楚的事,“皇兄旧疾突发,昨夜不治而薨,父皇心伤昏倒,醒来便命人千里传书与我,命我回去主持大局——”

    他说到“薨”一字时,脸色尤为痛苦和艰难,陈慕卿不禁过去握住他宽阔的手。

    他唯一认定的亲人不多,路微澈算是他在在意的人了,他怎么不伤心呐!

    路微楼一把搂她入怀,埋首在她颈脖间,声音颤抖而哽咽,“卿儿,我必须回去肩负我的重担了,我逃脱了那么多年,累得皇兄英年早逝,我必须回去,你愿意陪我么?”

    他没有落泪,陈慕卿替他流,她的另一只手还握着少不更事的路伊白,另一只手握着伤心欲绝的路微楼,都是她不愿放手之人呵。

    山风微拂,她的话语低哑而轻柔,“微楼,那夜,你踏着月光款款而来,我的心便开始沦陷。”

    路微楼忽然捧起她梨花带雨的脸,面色惊讶,她从未唤过自己的名,也从未吐露过自己的心意,见她泪中微笑,竟笨拙地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在她的额间留下痴情一吻。

    入宫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