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部门准备,第二场。”

    大伙一阵忙碌,各就各位。

    “action!”

    随着场记一打板。

    管家老黄出场,只见他一身短打,手臂上挂着一条黑色的围巾,沿着围廊走过来。

    王大伦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那个时代的人一直上溯到古代,穿长衫或者长袍的人都是有文化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所以他们除去身上的灰尘,是用手指轻轻地掸,而不是拍。拍,是下人粗鄙之人才会有的动作。之前田庄庄还专门针对这种细节跟他们做过培训,王大伦的动作无疑很得体,却又要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体弱的人稍微用点力就容易咳嗽。

    “少爷,少爷,你看看,你又受凉了!来,快把围巾围上。”老黄大呼小叫地跑过去里,双手把围巾奉上。

    田庄庄不由皱了皱眉头,这位扮演老黄的老表演艺术家是副导演从上海人艺找来的,一口带着浓重沪语口音普通话,无疑很符合他当初挑选演员的条件,但是就是体形有点过于富态,跟他想象的一个精干的仆人的形象不太相符。而且这一出场的表演也略带夸张了一点。要知道老黄虽然是仆人,却是看着戴礼言长大的,既是仆人又是长辈。所以在对待戴礼言时,恭敬中还要带有一种对晚辈不注意身体的责怪。

    显然这位老演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尽管表演很到位,却并不是田庄庄想要。但对方毕竟是上海人艺的老艺术家,有些面子还是要顾及的,他没有喊停,想继续往下再看看。

    “嗯!”

    王大伦转过头,勉强笑了笑,从老黄手里接过围巾。

    “咔!”

    这次是王大伦出现了状况,田庄庄毫不犹豫地喊停。

    他摘下耳麦,特地跑过来道:“大伦,你刚才不对。你不应该这样,你是戴家的长子,一家之主,在仆人面前,要有一家之主的气势,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从小就养成的气势,哪怕是这个家败了,气势依旧不能丢,这是骨子里的东西。

    还有,戴礼言久病在身,心情很烦躁,他无需在家里还要装模作样,不要刻意的笑……”

    听着田庄庄手舞足蹈地分析,王大伦想起当年在拍《雷雨》的时候,有一场周朴园带着繁漪回家的戏。当时雷格生饰演的鲁贵一脸谄媚地帮着开车门欢迎老爷回家,而鲍方饰演的周朴园下车后看都没看鲁贵一眼,直至要吩咐他做事的时候,才居高临下地扫了鲁贵一眼。

    王大伦意识到这才是田庄庄口中大户人家一家之主的气势,自己刚才的表演果然是太过小家子气。

    “导演,我明白了。”

    田庄庄趁机又指出老黄的不足,这位老演员恰巧也姓黄,“黄老师,您刚才有点太过谄媚,咱们待会稍微收一点。”

    初次合作,加之对方的年龄和资历摆在那里,田庄庄说的很婉转。这位黄老师也很爽快,点点头很有把握道:“收一点是吧?没问题!”

    “action!”

    重新开始,老黄虽然是收了一点,没有先前那么谄媚,但田庄庄还是轻轻“啧”了一声,摇摇头,依旧不是很满意,这位黄老师的表演总给他一种太过刻意的感觉。不过好在王大伦的表现达到了他的期许,只见他一只手微微提着长衫的前襟,慢慢地往前走,目视前方,很随意地接过老黄双手奉上的围巾。

    他围上围巾,在围廊的长椅上坐下来,手靠在扶栏上,看着院子里的花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疲惫了,又似在为自己孱弱的身体叹气。

    移动的镜头终于停下来,定格在他身上。

    “春天到了呀!”王大伦幽幽道,声音很绵软又显得很无力。

    一旁的老黄站在镜头外面,说着台词:“哎呀,春天就是个小孩子面孔,说变就变的呀!老太太在的时候,这个节气冬天的衣裳都不让收起来的呀!老爷在的时候呢,这个节气出门还要带着大衣箱咧!这个老天爷是说变就变,一些些冷,一些些又热……”

    “刚才火车在叫,太太回来了吗?”他打断了管家老黄对过去的留恋,妻子玉纹每天出去买菜,每天都在火车叫的时候回家。

    “少奶奶去买菜,还没回来呢。”老黄道。

    他叹了一口气,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烦躁,他摘下刚刚戴上的围巾,道:“围巾拿回去吧,围上还是有点热,到底是春天了。”

    胖胖的老黄上前一步入镜,双手接过围巾,抖落抖落,一边叠起来,一边笑道:“春天了,少爷的身体该好些了,奥?”

    “嗯,怕是和这里差不多,难得收拾了。”王大伦看了看乱糟糟的院子,悲观道。

    “哎呀,少爷!现在太平了!房子嘛,可以慢慢收拾啊。心嘛,要放放宽。少爷,这几天的气色好多了。”老黄连忙安慰道。

    听老黄这么一说,原本萎靡的王大伦坐直了身体,一只手轻轻活动了两下,如同自我安慰般的道:“嗯,好象是有了些气力。”

    “今天的药方子改过了没有?”老黄又问。

    “没有!再吃吃看吧。”他的语气变的有点重,长年累月的喝药,已经成为他的一个习惯,同时也是一种折磨。

    “奥!”老黄连连点头。

    “咔……过!”

    田庄庄喊咔之后,稍稍犹豫了一下,才喊出了过。这场戏王大伦的表现他是满意的,但总觉得老黄有点别扭,具体哪里别扭又说不上来,只能勉强喊过了。

    田庄庄喜欢用长镜头,大致在预算并不紧张的情况下,导演都喜欢用长镜头,尤其是象《小城之春》这种在特定的一个狭小的范围内,演员也仅仅只有五人的情况下,运用长镜头的比例非常高。

    《小城之春》从一开始田庄庄只设置了一百多个镜头,这绝对是丧心病狂。要知道一般的电影镜头数都在八百左右,多一点的能达到一千二,这也只是国内的水准,象国外的那种非常酷炫的动作片,镜头更是多达几千甚至上万。

    今天开始的两个镜头一短一长,都完成的很顺利。计划当中还有两个镜头,同样一短一长,短镜头是玉纹买菜买药回来,走过后门的胡同,然后推门走进院子。长镜头是夫妻俩在院子里相遇,玉纹对丈夫如同路人,戴礼言叫住她,然后夫妻围绕药的问题一席对话,戴礼言突然失态,把药扔到地上。

    相比长镜头,短镜头显然很简单,没有台词,只有玉纹沿着胡同走到门口,然后开门进院子。所有都不会怀疑这个镜头应该很快能过,但是问题恰恰就出现了……

    “咔!不对,小胡,你这样走路不对,重来。”

    ……

    “停!还是不对。我说你这走,心情不一样,这走法和步态也不一样。但无论如何你不能大步流星。重来!”

    ……

    “咔,重来!”

    ……

    “咔!不对!”

    ……

    “咔!”

    …………

    ………

    ……

    …

    我的天啊,就这短短一分钟都不到的镜头,竟然来来回回拍了二十多遍。饶是胡婧凡没有穿高跟鞋,就是那种老式的平跟女式皮鞋,但这一遍一遍地走下来,脚也受不了啊!

    “咔!”

    当田庄庄再一次喊停,周围的人都不说话了,胡婧凡的眼中充满了迷茫,最后这几次甚至都不如刚开始的镜头。

    “算了,休息十分钟,大家准备下一场。”

    田庄庄显然也注意到了胡婧凡的变化,只得暂时搁置了这个镜头,又把胡婧凡叫过去,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

    下一场戏又该王大伦登场了,他坐在围廊的长椅上,看到玉纹进门,然后走过来说话,发脾气。他来回走了两遍,把自己认为最合适的场景在脑海里又默了两遍。

    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经过谈话后胡婧凡的精神状态似乎好了些。这姑娘真的还算是坚强的,一连ng了二十多遍,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导演骂,一般脸皮薄的女孩子肯定受不了,当众哭出来的说不定都会有。

    尽管后面的几次动作有些变形,但毕竟她坚持了下来。王大伦估摸着这跟她长期演话剧有关系,话剧这门在舞台上表演的戏剧必须要力求失误降到最低,这就需要演员在底下一遍一遍的排练,甚至要重复几十甚至上百遍。

    第二场戏摄影机从后门外的胡同移到一墙之隔的花园里,再次铺上轨道,李平宾很喜欢在摄影机移动的情况下拍静止的镜头,这大概也是他的一种摄影风格吧。

    “action!”

    镜头对准已经有些残破的后门,“吱呀”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坐在围廊长椅上的王大伦下意识地扭头朝门口看去,尽管此时摄影机的镜头并不在他身上。这是他自己刻意要求的,以便镜头转到他身上时有种情绪或者肢体动作的连续性。

    胡婧凡挎着竹篮从外面走进来,关上门,然后转过脸迎着摄影机的方向,这是田庄庄刻意要求的,因为坐在围廊长椅上的戴礼言在摄影机的另外一侧,这样不但能暗示玉纹不想面对戴礼言那张充满病容的脸,同时通过她正脸的镜头,表示当她迈进这个家总会有种说不出来的愁绪和压抑。

    但当胡婧凡刚刚转脸面向摄影机的时候,又听到田庄庄喊道:“停!”

    “小胡,你这样转脸不对!你从这边看过来,我说你不能先转脑袋再转眼睛,你得一块儿转过来。明白了吗?”

    这次胡婧凡似乎学乖了,她稍稍想了想,又做了个转脸的动作,道:“导演,是这样吗?”

    田庄庄叉着腰站在摄影机旁,皱着眉摇头道:“不对,你刚才的动作又有些过了,你是先转眼睛,再转脑袋。我刚才已经说过你得一块儿转过来。”

    胡婧凡又试了几次,结果都没有达到导演的要求。田庄庄有些急了,跑过去亲自给她做示范,嘴里还喋喋不休道:“你看清楚,你得这样转。你这人吧,平时的习惯动作就是脑袋转过来,然后眼神才飘过来,这不是《小城之春》里的人物,这样会显得太风尘了或者是心计太多了……”

    毫不客气的评语让胡婧凡脸涨得通红,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导演的动作,一遍一遍地尝试,但效果还是不好!

    “啪!”终于田庄庄把手里的剧本甩到监视器旁的小桌上,摆摆手道:“今天暂时就到这儿,不拍了!”

    “呼——”现场的工作人员不约而同地暗暗舒了一口气,刚才的两个镜头,导演一次次地喊停,对于工作人员来说也是一种折磨。本来前两个镜头拍得很顺利,以为是个好兆头,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结果,连事先制定好的今天的拍摄计划都没有完成。

    “小胡,你等一下。”

    田庄庄又叫住了低着头准备默默离去的胡婧凡,道:“你这转脸的工作不过关,你得自己回去对着镜子练,一定得是脑袋和眼睛一起转过来,而且要自然,明白吗?戏里还有很多玉纹转脸的动作,你要是没练好,这戏没办法拍了。还有,你这走路也不行,这穿旗袍有穿旗袍的走法,那么你得先把基础的步伐感觉好。嗯,从今天起你不许穿便装了,就得给我穿旗袍,你穿旗袍就天天从现场溜达回去,你走得慢没关系,你早点走,但你得把你那基本的步伐你知道怎么走以后,你自由了,你根据自己的心情来调整步子可能就会好。转脸也罢,走路也罢,在这部戏里都可能有很多的讲究,你明白吗?”

    我靠!从惠和堂走到镇上的旅馆最起码得两三公里的路程,田庄庄居然让胡婧凡就这么穿着旗袍走回去,大家听了不由都目目相觑,这也有点太过了吧!

    犯错的事胡婧凡,这个可怜的姑娘也只能点点头道:“导演,我知道了。”

    好嘛,开机第一天只拍了两个镜头就草草结束了。王大伦看了看同样化好妆,穿好戏服的辛柏清,这货就这么白白等了一个下去,最后不拍了,估计这会的心情肯定很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