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落凤歧元

    “你居然还记得这里……”那声音轻轻柔柔的在晚风中飘过来如是虚幻,长宁猛然回头就见来人一身白衣融在月色之下也有些朦胧,一时长宁只觉如梗在喉硬硬的说不出话来。

    “看来我要先谢过师妹今日不杀之恩。”那人的笑容温暖依旧如是记忆中的那样,长宁却猛然悟过来,哦,这是她的师兄,是来摧毁她家园的师兄。

    “你不必谢我,只是我们之间就此也算扯平了。”长宁觉得自己像是头困兽,在他面前即疲乏又暴躁,但她到底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历声道,“你到底是回来了,还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所以你我兄妹情份已断,从此后我们就是敌人了。”

    “你看今晚的月色多美,说这些未免就大煞风景,辜负了如此良辰啊。” 宁越却没有走向雪梅而是站在了放生池畔,他的手里拿着一小袋子鱼饵本来是要喂那几条鱼的,他逗趣着那几条围过来的鱼,说道,“长宁,敌人也是分几种的,那要看在你心里这个敌人占几分位置,有时候一个敌人会不小心就在你的心里攻城掠地,占了全部,做这样的敌人也是好的。”

    宁越的这种理解深深锲入她的心底甚至让长宁有几分错觉,但她还是清醒的,她折了一枝梅枝走到池边去蹲下,伸手任那梅枝在水里一搅,那些鱼儿便都跑了,长宁指着那些鱼道,“你看,跑了不是?连朋友都跑,还别说是敌人了。”

    “长宁,我发现你现在是越来越无趣了。”宁越故作恼意。

    “对你来说,也就只有行军打仗运筹帷幄是有趣的吧。”长宁盯着那一池层层漾开的波纹,冷不丁说道,“嗯,说说你打算怎么攻打我澜沧?”

    “无可奉告。”宁越又悠悠的往池子里撒了些鱼料。

    “小气。”长宁又用梅枝搅了搅水,有些赌气的偏不让那鱼儿过来,“什么都无可奉告,你大概是我见到的最小气的人了。”

    宁越突然手腕一动,就去抢那梅枝,“你跟那些鱼生什么气啊,人家也怪可怜的,还没吃饱呢就在这里被你给搅和了。”

    “你对这些鱼那么好,你怎么不考虑考虑那些天下苍生啊,他们可是生活在你亲手造成的战火中无依无靠无吃无住的,你就忍心了?”长宁站起来更是气了,偏就不能遂了他的心愿要把那梅枝抢过来,料不想宁越突然就一松手,长宁就直直的栽那水里去了。

    这池子原本不深但这些年天气干燥,为了蓄水便挖得有一人多深,长宁不会游水这会儿在水里胡乱的扑腾着,想开口喊救命但张口便又呛了几口水,宁越在边上看着只是皱了皱眉,他也没有急着去救当是看好戏似的看了一会,直到长宁再没有力气扑腾了他才跳下水去,“看在你今日不杀之恩的份上,估且救你一命。”

    长宁有些迷迷糊糊的由着他搂着往岸上游去,忽然她感到有人在拍着她的脸在说些什么,当她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正趴在他怀里,而他也正在说着气死人的话:“苏长宁你醒醒,你太重了,我托不起你,你自己往岸上爬吧。”

    长宁一把推开他,用手臂支撑着浮在岸边,脸上有一点小小的羞涩,“谁要你救了?谁要你救了?我自己能上来。”

    这边的声响到底是惊动了侍卫,正往这边赶过来,宁越摇了摇头,身体一跃出了水面,坐在岸边上衣裳湿湿的就这么瞧着她。长宁瞧到那边过来的侍卫知道上不了岸了,忽就抓着岸边的水草,整个身子贴着岸边沉入水里。

    “大人,这边好像有什么动静,该不会是……”桑菩过来问着,就见到宁越身上的湿衣正滴答着水,不由犹豫了一下。

    “你们且退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宁越也不解释,桑菩盯着水池看了几秒才移开视线,他走了几步宁越又唤道:“给我拿件干净的衣服来。”

    待桑菩走后长宁猛然从池子里冒出头来,那一头秀发从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贴在她的脸上,脖颈处,长宁抚了抚脸大口的喘息着,“真是要憋死我了。”

    “所以说今天你是来错了,你休想从我手中带走这些僧人。”宁越躬着身子向着长宁趋过来。

    “我真是奇怪,像你这么恶毒的人怎么老天不收你,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有报应的。”长宁恨恨的说着,她本来也想上岸,泡在这水里也怪冷的,只是她抬头看了看宁越又看了看自己裹在身上的衣裳,便又往水里沉了沉,只露出头和两条手臂在外面了,而宁越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笑意澜珊的盯着那湖面,一到风起时那湖水便荡漾开层层的涟漪,而湖中的那个人便会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长宁伸手够着了此次事件的罪魁祸首——梅枝,她用那梅枝捅了捅宁越,“喂,你就不能避一避嫌么,非得等我把话说开。”

    宁越是难得有这么好的兴致摆脱开冗务,在这里坐上一坐追忆一下往昔,这边雪梅树下的草总是很绿,即便是秋天了还有绿意迸发出来,如是一种炫耀,幼时他和长宁最喜欢这里常常在这里打架打滚,在那雪梅树上爬上爬下,这里的花啊草啊大概都受过他们的催残,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大概都落着他们的笑声,只是再度回忆起来这种笑声也就渐行渐远,不复再来了。

    宁越没有说话,长宁突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好一会桑菩捧着衣服过来,长宁连忙又躲到池子里,等到长宁再次探出头来时,这岸上已经空荡荡的只有她和他留下的那件干净的白衣裳了。

    不远处的灯笼火嵌在天与地的交界处,散着暖红暖红的光。

    傍晚时分须臾唤了池晏与庞即过去歧元寺中喝酒,两人过去时正看到须臾纵马也正好到了歧元寺门口,手里都还攥着马鞭子,那鞭柄上镶有珠饰,另一个手上戴着大大的翡翠搬指极为打眼,这会儿须臾有些气喘吁吁对着两人笑道:“让你们看笑话了,我这体力实在不行,才骑了一柱香的时候,这全身都不得劲儿。”

    他说这话时也不看池晏和庞即向他行礼,只是一双眼盯着寺庙木柱上的两块坚牌,只见那桐油漆就的木纹有些隐隐裂开,这上面的联子也看不太清像是风吹雨打有些年头了。他们贸然闯入只觉一逢湿意就被他三人带着裹挟了进来清清冷冷倒让人心神一爽。

    池晏和庞即有些奇怪这公子打得什么主意,喝酒赏月弹琴赋词都不是他们所在行,难道有什么战争上的事需要商讨?可这商讨为何要到这歧元寺?而且也没叫上丞相?

    寺庙内似有琴声飘飘渺渺,方才示出一点峥嵘之意可一忽闪即不见,像是随风去了,池晏疑似自己听叉了不好意思入了座。庞即五音不全对那音律全然不懂,这和尚庙内一飘而过的琴声也自是没放在心上。

    “难不成这寺中还藏有女子,有如此绝绝之才技。”须臾也听出一点余音,语意里不乏调侃。两人看了一眼须臾,这人确实好酒,那身华贵衣衫上虽然散着酒气,却也气质超然未显潦倒之味,神情还镇定。

    “今日无他事,就是来喝酒,而且要喝得痛快。”须臾给自己倒了杯酒,那酒液乌黑乌黑的,像是六月天放在太阳下暴晒十多天已经变坏的酸梅水,须臾将酒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不知落桑酒,今岁谁与倾。色比乌泥犹甚,香同甘露永春,哈哈,这酒好哇,可是有名的……”

    “落桑酒?”庞即和池晏虽不善酒,但也懂酒,这酒确实有些年头了,据说是在天祁王朝败国之时从国窖里挖出来的,一共只有十坛,出自酿酒名师祝渠之手,据说喝了的人心中脑中只有酒意十天半月都不会醒,当然这是夸张之处,但也足见酒劲足。

    说到曾经雄霸天下令八方臣服的天祁王朝,在经历辉煌的五百年盛世之后,不知为什么就突然没落了,据传各地七王联手揭杆叛乱,又有说是内中逆臣痛下杀手,导致原本民顺风调的天祁王朝于诚庆帝十三年一朝分裂,这才造就了一个七国群雄辈出的时代。

    初出十年,七国达成“边贸”协议,倒也和平共处,大有洗褪人间战火,忘掉前尘旧川之豁达。后来野心家楚文王拉下脸面撕破协议,至此陷七国于战火,陷民众于苦难了。

    这一夜宁越做了一个梦,而且是个重复的梦,他这一生这个梦做了大概有四五次,而且都是在这歧元寺,他迷迷糊糊的进入梦境似是看到有几个人骑着马在匆忙的赶路,周围的环境混乱但他还是能看清这应该是在落凤谷,领头的那个男子抬头看了看天似乎心思混乱。

    “老爷,老爷……”身后有人在叫他。

    那个领头的老爷停下马来看了看四周,前几日下过雨,那泥泞不堪的小路上深深浅浅的脚印让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皇宫里进进出出皆是冠盖之辈,他都隐居了如此久还能被翻找出来,看来要将他一家赶尽杀绝的念头是日渐滋长,这一次这一难怕是逃不过了。

    他的身后跟着十多位壮汉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那年轻人原本也是骑在马背上的,但那马许是跑得太久太累现在一气儿不吭倒在地上不动了,老爷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从马上下来将婴儿与马鞭还有身上尽数盘缠都送到年轻人手里,又扶着他上了自己的马,痛声道,“公子日后就交与你了,好生待他。”

    太阳已经落山原有的那么一点刚烈辛辣都不见了,只留了黑漆漆软弱弱一片混沌,那小伙的眼泪他只当没瞧见,一拍马背,马趑趄着在泥泞的道路上飞奔起来。

    老爷站在那里,他已多日没有刮脸,薄薄的上下唇全是初初露出的髭须,青茫茫一片用手一摸扎人的很。这山道上有一个山洞他也顾不了多少一头钻了进去,众人捡了些干柴握了握腰间的剑对着火堆苦苦一笑。

    半夜,阴冷冷的空气似乎显出一丝异样。山洞口放哨的壮汉想要俯身一探究竟,身子才出来半个便见明晃晃的一刀落下,身首异处了。另一位壮汉刚要喊叫喉口便被捏得死死的,片刻儿便软趴趴的倒地脸上无一点儿血色。

    洞内的火尖儿轻轻悠悠散着暖气,老爷突然睁眼一抬,就瞥见他特意放在边上的一瓦子水轻轻颤动,寂静空气中的鬼气诡异似乎也比平时更重了些。老爷身边的一位壮汉也醒了,他的武功还不足以翘楚四海拨得头筹,但他的目力只怕天下还无人能过之的。他连打了几个火折子扔出洞外,照亮了一点山林中人畜少经的羊肠小道。

    火才熄灭,洞口便传来破壳子般嘶哑的声音:“那东西你到底是交还是不交?”

    老爷身边的壮汉冲出洞去,洞外乌鸦鸦的足有百余号人,知是躲不过便什么也不躲冲过去便是一阵挥斩,他的身姿纵横交错,长剑来去,三颗血淋淋的脑袋便咕噜噜滚至一旁。其余壮汉闻之也加入战势,可奈何对方人多且都是宫廷内的高手输赢高低立见。

    “住手。”那老爷冷冷喊了一声,这些人自持位高势重全无避忌全力以迫,他也不想再躲下去,不如了结了,了结了便安份了再也不用见到这暗地里的险恶之争了。

    “你想通了?”破壳子声音慢慢响起。

    “你们想得到的我未必会给你,但有一样东西你们可以拿去复命,至少还可以有个交代。”老爷毫不留恋的用剑在脖子处一抹,倒下去时他的呼吸一紧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但他的脸上轻轻浅浅像是浮起一丝笑意。

    大概到了明天,他的肉,他的骨,他的五脏六腑都便宜了那些野狗,但这,又有何所谓呢。

    梦至此宁越猛的惊醒过来,这梦究竟是什么意思?

    方丈室内无心大师打座诵经一心向佛,窗边微风轻拂影儿绰绰,他脸色平静只用眉稍扫了窗外一眼,那经依旧朗朗澄明。这一阵子屡有人来扰他清静,他便将自己禁固在了此处大门不出。其实宁越来时这门扉轻掩,但未得无心大师应允他也未曾入内半步,只门里门外一声相叹。

    但此刻门却被推了开来,入内之人非本寺僧人也非宁越一行,此人一身黑衣,身材宽胖却是从从容容走了进来,无心大师忽有一根眉毛让人难觉察地一挑,他虽是僧人但屡被人打扰心下烦燥这时见了黑衣人不由嘿嘿一笑,“施主有何求?”

    “无心大师可否还记得二十四年前的事?”他斜睇了无心大师一眼,忽也张口敞声笑了起来。在大师身边的蒲上坐下,语气轻轻,如话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