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略性。(小说文学网)

    只有这个词能够形容这位大商人的家,希恩想。

    属于有钱人的建筑经常融入不同的风格、运用许多柔和平滑的线条,这座则不然。从岩石外墙到几座楼梯的屋顶都是尖锐的,透出一种残忍又强硬的美丽。粗犷的极致是另类的华丽。这座建筑处在城市的正中央,在地图上看,就像一个圆形的中心。这让人不禁想象主人会是这样:不可一世,从不妥协,高傲冷硬。

    管家带希恩与弗朗西斯走过被绿色藤蔓装饰的长廊。长廊的尽头与花园接壤,这里的主人已经在那里等待他们了。

    希恩抬手掩住了嘴,对弗朗西斯悄声说:“你跟我说过,文森特已经将近五十岁了。”

    弗朗西斯对他弯了下嘴角,没有答话。他们已经走到那个男人面前了。

    “当我知道是你来采访时,我就立刻答应了。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看你走得更远。你身边这位年轻人是谁呢?”男人毫无架子地与二人握手,之后招呼他们坐下。希恩注意到,对方在握手之后从仆人端着的盘子上取过方巾擦了擦手。

    总体来说,文森特令希恩惊奇。当希恩联想到这座建筑的全貌与位置时,他感到十分违和。文森特看起来不到四十岁,英俊沉稳,风度翩翩,眼神虽然锐利,可嘴角始终带着微笑。这个男人的举动像贵族那样优雅、不疾不徐,却没有他们的严肃古板;他是幽默风趣的,从那貌似刻薄的嘴唇中说出的话令人惬意自在。访问结束,文森特甚至留他们一同用餐。

    弗朗西斯礼貌地拒绝:“这太打扰您了。事实上,我还有另一个请求,您这样客气,我会羞于开口的。”

    文森特笑了,深邃的眼中竟然有点哀伤。“不必这么见外,我们也算朋友了。你在做过樊妮的语言老师,而你妹妹也与我关系匪浅。是什么请求呢?”

    “我们想参观您的工厂。您一直以‘行业巨头’的面貌出现在公众面前,工厂以高效有序闻名。很多人好奇,也有不少商人仰望着您。”弗朗西斯语气平静地说着,可希恩看见对方搁在桌下的手已经握得死紧了。

    文森特沉吟片刻,说:“当然可以,但你的镜头会影响工厂正常运转的。我只能在工人快要下班让你们进去。”

    “当然可以,非常感谢您的许可。”

    希恩最终还是和弗朗西斯一同留下了。这顿饭是他有生以来最不自在的。酒筵丰盛精致,主人亲切有礼,可希恩仍旧莫名的难受。弗朗西斯也很不对劲,眼中不时闪着疯狂的光芒。某几个瞬间,希恩几乎以为对方要跳起来将桌子掀翻了。幸而,这难捱的进食并没持续很久。

    他们穿过走廊向外走时,有个仆人正从一个房间推门出来,希恩向里面扫了眼,立刻被一样东西吸引了。那是一个少女的仿真手臂模型,手指纤长,肤白胜雪。指尖镶嵌了金属,是银色的、镂着花纹的长长指甲;这富有时代特征的装饰在希恩看来毫无用处,因为那截小臂实在美得惊心动魄。

    走出大门后,希恩终于感叹:“天哪,如果真有位女子生着那样的手臂,那么她本人一定有着举世无双的美貌。”

    弗朗西斯看了希恩一眼,之后将头低垂下来。“她并没有那么美丽,只是擅长保养罢了。”

    “别开玩笑了。”希恩看见弗朗西斯全身紧绷的模样,发觉对方是认真的。“等等,那是真的?”希恩想到了他前世听过的某种艺术品。为养活亲人而卖身的少女活着被剥下部分人皮,在采用防腐措施后做成模型或者灯罩。那虽然是双方自愿的买卖,可终究是因为骇人听闻而被禁止了。

    “你想起来了,这在旧时代流行过。”弗朗西斯深吸一口气,拉着希恩快步走开,仿佛呼吸文森特住宅附近的空气令他难以忍受。他停下脚步才说:“那是我妹妹的手。”

    希恩无话可说。事实上,他已经被惊呆了。

    “你不相信,这不奇怪。文森特是个绅士,让人敬畏又喜欢。我第一次见他也这样认为。那时我和妹妹正在街道上发传单,护卫队来驱赶我们。她在马路沿上绊了一跤,传单撒得到处都是。是文森特停车走下来,扶起她,让司机帮她捡传单。我去感谢他为我们解围,然后就看见了她红扑扑的脸蛋和放光的眼睛。要知道,她对学校里的小伙子从不看一眼,却开口请求文森特给她通信地址。文森特给了,很有风度。可你想不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爱上他了。”

    希恩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女儿和你们年纪相仿。”

    弗朗西斯笑出声,听起来像是在哭。“是的,文森特老得能做我们的父亲。但他确实很有魅力,能令人忽略真实年纪。近年他因为樊妮执意结婚搬出去而伤脑筋,这让他老得快了点儿,几年前他更风流倜傥。我对于他们是非常反对的,可她一意孤行,而文森特看起来很可靠。他会带她去看歌剧、珠宝展,也带她回家里做客。我能看出来,她很幸福;可当我想到文森特的女儿与她年纪相仿时,就会格外忧虑。”

    “之后呢?”希恩发问,自觉很残忍。

    “之后就是罢工游行。我们兄妹都被抓了。因为被捕的人太多、常规监狱装不下,我们被转移到政治犯的‘铁狱’。文森特找到了我们,他的地位令他能踏足任何地方。他声称能救一人,我就让她出去了。我在那个冰冷、不见天日的狭窄房间熬了一周,只有在想到她有恋人照顾时才觉得安慰。可当我出狱之后,她竟然死了,据说是落水,没找到尸体。我看了她的日记,她说要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爱人。”

    “可这奉献不可能指生命。”

    弗朗西斯压抑着怒火,低声说:“是的,文森特肯定骗了她。我上门质问,甚至向治安法官控告他。可你知道,我几乎没有证据,诽谤又是严重的罪名。如果不是格林公爵念着我父母的名声,我可能又要进一次监狱了。我开始憎恨所有大家族的人。后来我进了报社,看到他在为女儿寻找外语教师。我去应聘了,他看到履历时很意外,因为他没认出我。那些经历让我彻底改变了,与学生时代大相径庭。”

    希恩想起了梅丹佐的话。他猜,樊妮爱上的那个家庭教师就是弗朗西斯。“如果文森特真的犯过罪,那他也太大胆了,竟然敢让你进他的家门。”

    “所以他让我迷惑了。他和我谈过几次话,诚恳、悲痛、不计前嫌,让我以为我误解了他。直到我看见他书房那只手。那是我妹妹的,她的痣生在哪里我很清楚。我想过偷文件,炸毁房屋。文森特会伪装,我也会伪装。他辞退我不是因为发现我想报复,而是因为我和樊妮相爱了。”弗朗西斯忽然对希恩笑了,无奈道:“我因为愚蠢的爱情而妥协,暂时搁下了报复的事,并且还愚蠢地不对这爱情后悔。”

    “所以你不希望我爱上对立者,怕我因此而妥协。”希恩全都明白了,包括弗朗西斯的疯狂与绝望。他难以遏制对友人的同情,为对方感到悲哀。“那么,你仍旧爱她?”

    弗朗西斯没有答话。他们走到了别墅区。这儿的居民并非有权有势,但也算家境殷实。一辆蒸汽机车在前面停下,先下车的是樊妮,之后是一个抱着婴儿的男人。

    希恩发现,那个男人和弗朗西斯不太一样,相貌平平,衣着古板,额头因为时常皱眉而留下一道深刻的横纹。可樊妮看着他,脸上满是幸福的笑意。

    “文森特不是好人,我一直这样认为。但他至少做了一件好事。”

    希恩猜测道:“因为他培养了一个好女儿?”

    “不,”弗朗西斯平静地摇摇头,看着幸福的夫妻开门进屋。“他找了个好女婿。”

    希恩无法安慰对方,只能说:“事情还没结束,我们总得继续前行。”

    ***

    “离他远一点。他能够摧毁你。”

    梅丹佐咀嚼着祖父的话,虽然这不是最令他惊愕的部分。希恩是旧时代死而复生的亡灵,没什么比这更让他惊愕。

    他能想象出那画面。那些反叛的勇士在战火硝烟中灰飞烟灭,坚持到最后的人疲惫、孤独、愤怒——能将其他所有情绪盖过的愤怒。他在烈焰中灭亡,又因为怒火重生。虽然时代改变、大局已定,可他仍旧策划着新一轮宏大的抗争。

    难怪他多数时候都是成熟冷静的;难怪他是身体机能天生较差的人偶,却比普通人更有战斗意识。

    难怪他始终没能对我动心。他看我的眼神像看后辈,而且还是仇人家的后辈。

    梅丹佐想着,恍然大悟之后,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庆幸与恐慌。他为买下希恩而庆幸,而且他已经得到了对方的一部分。可他更加恐慌。如果什么都不能将希恩打垮,那么多半也没什么能让他妥协。软化是可能的,但那和爱情毫无干系。

    毫无前景可言的感情让他心情烦躁。他有时想把从前那一套强硬残忍的作风搬出来——这是惯性使然,毕竟他曾那样活了十几年。可他的理智告诉他那是不对的,感情则提醒他希恩根本不会喜欢。

    温柔,要温柔。你亲身经历过,暴力与囚禁会让他将你当成仇敌的。至少他在你心脏的位置呢。梅丹佐这样告诫自己。

    他书房里的通信器响了。在沸水翻滚与发动机工作的响声中,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变得有点儿模糊:“我很抱歉,但今晚我们不能去看歌剧了。”

    “这没什么。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出去散心,布莱恩。但不去对我更好。我不想戴着眼罩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那太丢家族的人了。是什么让你取消原定计划?唯一能让你忙起来的就是护卫队值夜班,可今晚你休假。”

    “本该是这样的,可城东发生混乱了。有些异国人攻击平民,所有能出动的护卫队队员都要被调去那儿。其实不必这么兴师动众的,可文森特的秘书被挟持了。他希望我父亲竭力帮忙。”

    梅丹佐皱了皱眉:“伯父竟然答应他了?”

    “是的,我们必须答应他。我父亲想法和你差不多,也认为文森特想逐渐控制议会,是个需要加以限制的危险人物。但在生意上,他牵制了我们家族。”

    “我知道。那么,祝你好运。”梅丹佐将目光投向桌上的报纸。对那位“撑起苍穹的男人”的报道占据了整个版面。不知为何,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国家对于异国人的排查非常严格,通常不会发生这种事故。而且,为什么是文森特?他隐约觉得,今晚发生的事情与那个工厂考察的后续报导有关。

    结束了通话,梅丹佐迅速穿好制服,打算出去。在走廊里,他看见了一脸惊奇的管家。“先生,您要出去吗?詹姆斯先生说过……”

    “让我别出去丢人现眼。我知道。”梅丹佐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脑后,将眼罩的带子紧了紧。“可我必须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