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3)

    千防万防,还是躲不过去。在茶寮的第七天,薛宁和一些表演茶艺的女人一起被带走,说是有有重要人物到来,请她们表演一下歌舞。

    一个“请”字说完,一排人就荷枪实弹地站在那里,没人敢吭一声。

    一辆军车载着她们通过水上的桥梁,进入了城市后山的山地里。路途崎岖,早间出发,晚上才到达目的地。

    岗哨处,两个士兵面无表情地进行盘查,领队的上尉趾高气扬地道明来意,士兵连忙放行。

    基地后面是休息区,一座座竹楼建在水上,排列有秩。沿途可以看见露天的凉亭里,几个军官围坐着喝酒,围着纱笼的女人膝行着递上煮好的香茶。香远的茶气中,他们说着她们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前一秒还谈笑风生,后一秒就一个耳光甩上去。女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抖着身子趴到角落里。

    上尉站起来,扯下腰带就开始抽打,拳打脚踢。不过片刻,女人就奄奄一息了。 喝酒的继续,斟茶的继续,仿佛都已经习惯。

    那个女人萎缩到角落里,最后被踢下了水。她在水里扑腾,一帮士兵在岸上笑,和她一起来的女人们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没有一个敢下去救她。

    她不会游泳,慢慢地沉下去。最后,她看向了薛宁的方向,薛宁的脚步迈出一步,又生生停住,理智告诉她不能过去。但是,当时她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犹豫了、最后还是跳了下去。

    把人捞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昏迷了。

    薛宁把她抱在怀里,在马来上尉的喝骂声中抬起头。这个上尉也是柔佛人,负责这地方的监察工作,虽然军职不高,却是个有实权的人物。大庭广众下,他怎么可能让一个被俘虏的女人这么忤逆自己。

    鞭子抽下来,薛宁侧过头,脸上还是被刮到了,一道红红的血痕从她的左边脸颊一直打到脖子上,触目惊心。她的头发也散了,乱糟糟地散在肩上。

    有生以来,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所有人都在看她,所有人都在嘲笑她。不管她再怎么装作镇定,也不可能镇定下来。她眼睁睁看着那个上尉甩着皮带走向她。薛宁想,再一下落在她身上,她肯定没力气躲了。到时候,肯定是皮开肉绽的。

    想想就觉得很疼,她在想,临死前要不要咬下他一块肉,也好赚个够本。

    皮带甩下来的那瞬间,她正要扑上去,却被人给拉了一把,从地上拽到一边。身子撞到廊柱,又反弹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哪来的小猫?”这人笑了一声,声音却凉凉的。

    薛宁愣愣的好久,被人转过身来。

    他比她高出很多,用手指把她的脸抬起来,翻转着,查看她脸上的伤势,微微皱起眉,“这么漂亮的脸蛋,实在太可惜了。不过不要紧,我这儿有上好的药。”

    薛宁听着他说话,莹润的嘴唇舒缓而优美地一碰一碰的,恍如隔世般陌生。一年多没有见,少年好像变成了青年。他的轮廓变深了,头发剪短了,梳成三七分的发式,平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不过眉梢眼角中还是可以看出一年前的轮廓。

    他和那些士兵不一样,灰色的高领衫,肩上搭了条紫色的流苏坎肩,很英伦复古的风情。不过,眼底是冷淡的。

    薛宁从来没有想过一年后会在这样的情境下遇到了善。哦不,应该叫叶瑄。叶先生,旁边的士兵和后备人员是这么叫他的。

    叶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么会和马来人搅合到一起?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可思议。但是,它就是这么发生了。

    他的身份似乎很特别,可以在这里自由出入,畅通无阻,那些人还对他礼敬有加。她旁敲侧击才知道,马来的物资非常紧缺,尤其是弹药。国内仅有的枪支不可能维持到战争结束,而西方国家又趁此机会勒索,大发战争横财。就在他们机会快走投无路的时候,来自金三角最大的军火商提供了他们弹药和枪支。

    薛宁无法把她的了善和一个大家族的少爷联系起来,她更没有办法想象,原来真的有这种家族。他们平时分外低调,支脉散落在世界各地,除了从事正经的商业和在政界的人脉外,也涉及这些边缘买卖和涉黑行业。

    听说民国初期,叶家的先祖也和致公堂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美国的檀香山曾经举办过堂会。内乱时,借助洪门的力量把内6的族人转移到国外,蛰伏过很长一段时间。

    薛宁在这里住下来。

    她觉得一切都像在做梦。

    平静的生活一下子被打破了,原本,她是要和谢琛去巴黎求学的,他们是要学习调香的。在上机场的前一刻,国内发生暴动,从内乱一步步演化为内忧外患。如今外敌入侵,叶瑄扮演的还是一个助纣为虐的角色。

    虽然她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到底生活过多年,有些感情。尤其是看到那些马来士兵这么欺凌弱智女流,她心里就很不忿。潜意识里,她开始排斥他。虽然他知道,他并不是这次交易的主导者。以他的年纪和资历,大概只是向“前辈”们来取取经。

    “在想什么?”早上,她站在长廊上发呆时,叶瑄从后面靠过来,慢慢地抱住她。他长高了,长高了好多好多,高地都比她多一个头了。本来,他是只有她半个头多的。那样,她只要踮起脚尖就可以亲到他的脸颊,现在就算她拼命踮起脚尖也够不到了。

    了善离她很近,叶瑄却离她很远。

    “阿宁,这是天意,天意告诉你,你逃不出我的五指山。”他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长长的睫毛扫过她的脖颈,弄地她痒痒的,很难受。

    “叶瑄,我想出去。”她已经呆在这里一个星期了,她想出去走走,她不想一直呆在这里。

    “你想去哪儿,和我说说?”

    “我只是想出去走走。你这样,会让我以为我是一个犯人,是你圈养的一只小猫小狗。”

    “那好啊。”叶瑄放开她,和她并肩站着。薛宁没有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他缓缓倚靠到廊柱上,倾斜着侧望这天早上的晨曦。他微微侧头的姿势显得脖颈特别修长,随意一靠也是优美的。

    “你要真是一只小猫小狗就好了,那样你就不会走。就是小猫小狗,在一起也会有感情的,不会那么世故。”他唏嘘地说,“既然你落到我手里,你就认命吧。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那可是你自己说的。”

    分明很温柔的语调,吐出来的话却像冰渣子,可他的语气确实那么温柔。

    薛宁在沉默里省思。

    是的,她想起来了,她想起来那天在竹楼里和他说的话了。他是被刺激到了,还是本性就是如此呢。薛宁越来越看不清。他好像还是三年前初见时那个他,但总觉得又有些不一样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原来越复杂。

    “不要想那么多了,我们出去玩吧。”叶瑄清浅地笑了笑。

    “你不是不让我出去吗?”薛宁问道。

    “我逗你玩的。”他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薛宁后退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现在,她终于明白这种陌生感从何而来的。在不同的环境下,人所处的位置不同,主宰方自然也不同了。三年前,他们一个是无钱无势的小和尚,只知道修行吃斋,一个是富家小姐,还是无恶不作的小恶魔,自然是她占据主导地位。但是,现在他们的位置完全颠倒了。他是世家子弟,掌控着马来军方的军火来源,连军方上层都要忌惮三分,而她只是一个阶下囚,一个俘虏。

    薛宁想,叶瑄应该是恨她的。她玩弄他的感情,践踏他的自尊,最后还奚落了他一把。随着身份的不同,一个人的心态自然也会变化。就好比她,本来她可是什么都不怕,现在她却不敢过分反驳他。

    在贫民窟里挣扎求生的那段日子印象太深刻了,她明白了什么叫审时度势,什么叫收敛。

    风水轮流转,这个世界不可能总是她占据天平的上半边。

    中午,他们到外面吃了饭。叶瑄给她换上了新衣服,是一件白色的溜肩小礼裙,显得她特别温柔婉约。

    他们去了这个城市东面的水上公园,看了从国外移植来的各种名贵花卉。叶瑄拉着她的手,全副武装的巡逻军队里,如入无人之境。薛宁被动地被他拉着,她想离开,她担心温瑜和舅舅,也担心谢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开口。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她也不知道。

    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着一层无形的隔阂。

    他们逛遍了整个曼加罗,最后攀上了城市最东边的竹藤塔楼。传说,携手登上塔顶的男女会是一生相伴的人。

    薛宁爬到一半就怕不上去了,叶瑄就背着她往上爬。他光洁的额头都沁满了汗珠,薛宁拿出帕子帮他擦拭。叶瑄回头冲她笑了笑,差点从上面滑下去。

    薛宁吓得抱紧他,两人都笑了。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登上了塔顶。

    这个晚上,他们一起在塔顶度过,把沿海一带的风景尽收眼底。满眼风光,衰败与荣华,两眼看到的,有时候就是这么怪异地和谐着。

    “阿宁,我总觉得你有一天会离开我。”叶瑄抬手拨开她散落在额前的发丝,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的目光是很柔和的,和早间那种似笑非笑的意味很不相同,这一刻,薛宁终于觉得她的了善回来了。

    他们在塔顶拥抱。

    这一年,薛宁17岁,叶瑄2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