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路相逢(1)

    外面大雨倾盆,甫一跨出门槛,就被淋了个湿透。(小说文学网)她搭手遮住前额,急雨如织,细细密密让她喘不过一丁点气。在店牌下站住,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全身冷地瑟瑟发抖,冰冷像跗骨之蛆,从每一个毛孔钻进去,还没痊愈的感冒又被催发出来,她一连打了三个喷嚏,鼻子也痒痒的。

    叶瑄撑开伞遮住她,和她并肩站在店牌下。

    薛宁抱紧了肩膀,睫毛被雨水沾湿了连在一起,竟有些看不清眼前的风景了。

    想起在亭子里的情形,她紧紧贴着身后店铺外关闭的铁闸门,挡住破碎了一角的裙子。被他看到狼狈不堪的样子,远远比狼狈本身要丢脸难堪。

    只稍稍一抬头,瞥见他黯淡路灯里端丽无暇的侧脸,越是矜淡自持,就越显得她困窘无措、苍白无力。

    薛宁咬住下唇,恼怒和窘迫的情绪迁怒到他身上,扬手就打开他的伞。

    雨伞被风刮走,雨水也淋了他一身。颊边黑发沾在脸上,他看着似乎也不整了点。薛宁抿了唇笑出来,讥诮恶意,“你也不是永远都那么高高在上啊。你也有狼狈的时候,也有身边没人的时候。这些年,你应该很久都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吧?”

    叶瑄静静地望着她。

    漆黑的眉,清冷的眸,雪白的脸颊如玉洁白。

    薛宁颤抖着,扯住他大衣的翻驳领,指尖一根根,像勉力撑住却快要崩断的弦。

    “你能想象大冬天住在缺了一角墙面的棚屋里,下雨时湿湿冷冷过一夜吗?你能想象每天提心吊胆攒着钱躲房东,月底时一拖再拖拿着几块十几张纸币受人冷眼吗?你当然不能了,你只会住在你温暖奢华的洋房里,每天十几个佣人助手轮流跟着,我敢打赌,你的床上连半点皮屑都不会有!”

    雨夜里划过一道闪电。

    她慢慢走近他,额头低下来抵在他的胸口,仿佛回想起旧日里他无限婉转的爱意,“我还记得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说喜欢ga11iano的设计风格,七天以后,我就看到了那条‘蜂巢’的裙子;我说那些掸邦灾区的孩子很可怜,那时你每月的用度很苛刻,你捐了半数的钱帮他们重建家园;我说讨厌你穿太多,从那时候开始,再冷的天你冬天里面也只穿一件单衣……不管再无理取闹的要求,你都会答应我。”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像被生生掐断了,忽然抬起头。

    月光里的面孔还是冷淡,白璧无瑕,却觉得恍如隔世般陌生。

    她毅然推开了他。

    “从前你对我有多么好,从那以后就对我多么狠。覆水难收,是这个意思吗?你的眼底容不下沙子,一旦决裂就收回所有,你想让我知道,我离开你就什么都不配拥有,对吗?你是这个天底下最长情也最绝情的人!”

    雨声渐渐小了,她的声音更加清晰。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无怨无悔的付出。”薛宁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头和他对视,虽然脸色苍白,但是眼神坚定。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找你,这是意外中的意外。不过既然见了,我们之间的恩怨,现在一并解决吧!”

    细雨如织,一阵短暂的沉默。

    叶瑄俯视她,扯了下嘴角,侧身和她交错而过。

    “阿宁,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呢。”恁是平静的语气,因为唇角微微的一扬,在那两瓣清冷的唇间莫名多了种缠绵的况味。他朝外走出了两步,朝雨雾模糊的街道出口仰头望去。这样的天气,整条街道都是黑乎乎一片,看不清晰。

    大风刮来,她忍不住又是一个喷嚏。

    叶瑄卸了大衣,回头仔细给她披上,“下雨也不知道多穿一件。”

    薛宁眼神复杂,“你这算什么意思?玩我?”

    叶瑄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而过,轻柔地拨了一下她垂在肩头的湿发,“我对你从来都很认真,以前都是我给你做饭,给你铺床,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会玩这样的游戏。这样的游戏无聊又白痴,这是我一直一来都没有变过的观点。”

    “不见得吧。”薛宁往里走了步,左右顾看,地上正好有台阶,就站了上去,踮起脚尖看他。这样一来,虽然不能和他平视,气势上也不见得弱上太多。

    “我原本以为你变了,谁知道还是那么幼稚。”叶瑄叹气。

    薛宁自顾自说,“以前的你我了解,这些年在叶家你干了什么、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我可不知道。我觉得你很陌生,变得我越来越不认识了。”

    叶瑄轻轻嗤了声,抱了肩膀,视线向下,盯着脚尖看了会儿,忽然斜着瞟过来,声音重了下,抑扬顿挫沉下去,“不认识?以前你不是说,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吗?”

    他自然地走近她一步,指尖抬起来抚在她的发上,向下顺着额角脸颊轻轻一滑而过,“你还说,我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己,你比我更了解我呢。你说你志在必得,非得拖我出那该死的破庙。这些年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一想起你那猖狂嚣张的小样子,心里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阿宁,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可爱的女孩子了,真的,我从来不骗你。”

    他笑意盈盈侧头睨她,忽然捏了她的下巴,勾到面前。她的脸颊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像只煮熟的虾子一样。

    他啧啧了两声,“脸红了,害羞了?以前你的脸皮可厚的很。”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那么喜欢调侃人?还一个劲儿说,似真似假,让人看不真切。如果她承认,他是不是就要笑上几声,一脸鄙夷地看着她——瞧,你就这点出息,稍稍一撩拨就原形毕露了。

    “你也说那是从前!”她气恼地涨红了脸,一把打开他的手。

    “被我说中心事了?”叶瑄莞尔一笑,自然然而地撤了手,“这样就受不了?以前你又是怎么撩拨我的呢?大冬天的,一个女孩子从寺院的墙角翻进去,钻进男人的被子里,还一个劲儿说你冷。这种事情,哪家的姑娘做得出来?”

    “你去死吧!”她破口大骂。脑子一转,忽然想起来之前叶平之对她说过的话,转而抬头冷笑,“你之前不是派你的奴才来赶我吗?现在怎么又勾引起我来了?只是想羞辱我?你不干这么无聊的事情吧?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懂你,你真是——越来越神经病了。”

    叶瑄一怔,接着就是一笑,“我的狗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条?”

    “今天跟着你来的那个!”她讨厌死他这种口气了,什么时候他变得那么轻蔑人?她是想趁机教训一下叶平之,老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可真的说出口,叶瑄的口气又让她难过。

    她不确定自己到底在试探什么,在寻找什么?

    她曾经是非常仰慕叶瑄的,迷恋地近乎痴狂。年少的他还是蛰居清水寺的一个小沙弥,他穿一身白色的衲衣,弹得一手好琵琶。他是这众生和乐外的法相,是她即使烈火焚烧也要飞蛾扑火的清静法身佛。

    眼前人穿着黑衣长裤,枣红色的围巾遮住了秀美的脖颈。不管是冷淡面上那丁点若有似无的奇妙微笑,还是处处透着点暧昧的话,都让她陌生。

    薛宁茫然地心酸。

    “他要是对你不敬,我回头让他滚就是了。”他说得轻描淡写。

    还是那张美丽的脸,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眼前这个人和记忆里的人截然不同。他们有相同的外表,可是,无论是说话口吻还是为人处世,都有些不大一样了。

    她的记忆里有他五年的断层。或者,其实在五年以前,他就在悄悄改变,只有她一直不愿面对。

    “阿宁,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他放缓了语气,声音平平的像在叙述,“你忘不了我。”

    他可真自信——薛宁在心里冷笑,真想踢他一脚。他现在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来气,可是她不能,她也没这个资本踢他。

    他变成这样,和她也脱不了干系。

    她记忆里最清晰的还是那个年少时的他,十年前在和合的清水寺里,他每日在佛像前虔诚祷告,还是一个未受具足戒的小沙弥。都说佛前一叩首换来数十年的庇佑,他在佛祖前叩首了那么多次,诵了那么多的经,为什么现在却离本相越来越远。

    十年前,薛宁还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小女孩,和男孩子打架、爬树、掏鸟窝、往女生的书包里放蚯蚓什么的,那都是小菜一碟。她发了狠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谁碰上谁倒霉。别说是老师,那时候连黄脸婆教导主任看见她都头痛。

    她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得不到也要不择手段地弄到手。越是得不到重视,她就越想捣蛋,想证明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那时候,是她的叛逆期,总想做点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出来。

    而叶瑄,是她正待跨进青春期门槛前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她想要做出的第一件轰轰烈烈、与众不同的叛逆事儿。

    她想得到他,想引诱那个秀丽清冷的少年妙僧,他身上有她所没有的纯粹和匀净。就像寺里供奉在塔内的那尊白玉佛,有这俗世没有沾染的尘埃和污垢。只是,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数,她想染指不属于她的东西,就要遭受报应。

    现在,报应来了。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的话,她想,她不会去招惹他的。

    细雨纷纷里他抚摸着她的脸颊,好似用指尖在临摹她的轮廓,笑容婉转而透着一点遥远的冷淡,“你就是魔帝波旬派来阻挠我成佛的魔女,现在我做不成佛,就只好做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