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是水溶的字迹。她是认得的。因他和父亲频有通信,在扬州时,因顽皮,她去父亲书房将那案几上的来往信件,都一一地读了。其中,就有水溶的书信。

    他写一手俊秀的楷书,和父亲通信大都言简意赅。大半内容,她是看不懂的。不懂就不懂,看好了,也就重新放于案头,只作无痕之状。

    水溶的信,倒是爽快。可见下笔时的干脆利落。对于她的殷殷切意,他竟是婉拒的。想不到临了,到了弄真格时,他竟是退却。

    她想嫁时,他却不欲娶了。可见之前的种种,不过是他信手拈来的游戏。只是对她来说,代价未免大了。

    这一夜黛玉到底不能入睡。她有气无力地靠在榻上,脑子里只是颠来覆去的八个字: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既然无意,又苦要招惹与她?

    “姑娘,昨夜睡得好吗?”整整一夜,紫鹃卧在外头,耳里心里都注意着房里的动静。她端了面盆,看了眼黛玉,将面盆放于铜镜前的架子上,又似自言自语道:“总归是有什么事情吧!”

    黛玉听了,嘴角便苦笑了一下。她强大精神,坐在了镜前,任由她梳洗。那廊下,方才还和风细雨,转眼之间便是狂风卷落叶。那飒飒的风声,在耳中听来,只如一团乱麻轰响。

    黛玉闭了眼。紫鹃屏息,专心为她梳鬓。“姑娘今儿要梳个什么发式?”她细声悄问。一夜过去,看着姑娘的形容,只觉得她当真大了些。

    “你且随意。怎么梳都是好的。”黛玉已懒看镜中之妆。忽又想起那句话来: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想着自己重生一世,到头来还是茕茕孑立。

    因看不出姑娘眼中的悲喜,紫鹃倒比平时更小心了些。“我倒是觉得,姑娘那日初进府内梳的头发最好,莫如还是梳那样的云髻吧!”

    黛玉听了,只是摇头。那日她随水溶进府,记得身上穿的是件加了坎肩的月白绣花小袄裙,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锦裙,头上挽着随常云髻,发鬓里插着一枝赤金玉簪。

    似乎他在身边,她总能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的装扮。

    “不要。那样的发式,以后都不要梳了。”她冷冷吩咐。

    紫鹃见她神色有异,心知是为了什么。便住了口,什么都不说了。一霎时,春纤将洗脸水递出去,倒在了后廊点点的湘妃竹下。

    雨横风狂。不单是潇湘馆,园内各处皆不走动。只是各自在各自的门前看雨。

    晌午,黛玉便在湘妃榻上,懒懒地听着铜豆雨声。

    “姑娘,你早饭不吃,中饭不吃?你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老太太去!”紫鹃不放心,到底又过了来。她本是个聪明人,似乎悟出了什么,只是不问。

    “姑娘的父母俱不在了。如今只剩一个老太太。若姑娘再不珍惜自己,只怕姑娘九泉之下的——”紫鹃却也只敢说到这里。

    黛玉听了,心也一惊!忙从湘妃榻上站起。《孝经》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她知道该怎么做,只是身体空空荡荡,没有支撑,到底还是又躺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对紫鹃道:“给我喝点粥吧。不需燕窝,清清爽爽的就行。”

    “是!但凭姑娘吩咐。”紫鹃松了口气,方往小厨房走去。

    紫鹃不来,黛玉却又做起午后凌乱的梦来。

    恍惚一闭上眼睛,她就得了怡红院的消息,被人带着去了园中的滴翠亭上。那也是个暗沉的夜,亭外下着哗哗的大雨。

    她衣衫湿透,手心却是滚烫,翘首以盼,似乎那个良人,一定会过来。雨越来越大,她坚信他会过来。

    不知等了多久,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开始一点一滴被冷风侵袭。可她只想立在这里。她想让他早早地看见她。

    暗夜中似乎有轻轻的脚步声,她靠在亭边,睁大眼睛细细瞧去。果然水溶到了前头,但见他身穿灰色的袍子,手打黑面竹伞,脸色苍白。

    他直直立于小亭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不免疑惑。因轻声唤道:“王爷,怎不上来?”

    那水溶听了,只是摇摇头。隔着漫天风雨,况又夜黑,黛玉又看不清他的表情了。好在水溶将雨伞扔去,一步步地走上亭子,静静立在她的身旁。

    黛玉凝视着他,等着他的答复。她发现水溶的眼睛竟是阴沉晦暗的。冰冷一如此时的暗夜。

    “怎么了?”她不解。他冒雨深夜赶来,丢开了身份和名誉,不就是来剖白心意的么?

    冷雨吹来,她的脸上沾了点雨水。水溶怜惜,轻轻将她粘在脸上的湿发拨好理顺了。却对她道:“回去吧。我帮不了你。”

    听着他的话,黛玉的心,一霎时沉入谷底。他一开口,便是这般无情冷漠。

    她想自己是否听错了?她心底的水溶,从来都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厚重男子。

    “王爷,这是何意?我并不曾辜负你!”她惊惶。

    “我知道。算是我负了你!”水溶靠在亭角,却又是深情凝视她。

    “我不怕!”她想告诉他,自己已是死了一回的人,如今每过一日,都是赚的。

    水溶听了,终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她的头快触到了他的肩膀。见水溶终不肯吐露一言,不由心伤。泪水滚落下来,只涔入他的衣服。

    “回去吧。好生睡上一觉!”他启口,却又还是那句话。

    “不!我终要等王爷一个答复!”她难道地执拗起来。

    “傻丫头。现在我是真的不能。”水溶低头看了她好一会,沉默许久,却猛地将她抱进怀中。

    时间好似凝固,哗哗雨声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溶转开了目光,将她放了下来,不发一言,一步步下了亭子,捡起仍在地上的黑伞,缓步离去。那身影越去越淡,最终隐入风雨中。

    他已疾步离去,可她还想要握住。果然,她握住了他一根手指,睁眼一看,却是雪雁。

    “姑娘!”雪雁抬了眼,方问:“姑娘是梦魇了?”说罢,抽回了被黛玉握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