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晚间,众人又往贾母处请安。贾母原没有大病,不过是劳乏了,兼着了些凉。温存了一夜,到了明日,还是携了黛玉如期进了宫。

    这天,王夫人却也染了微恙。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卧在榻上不起。到了夜里,听周瑞家的说,到底老太太携了林姑娘从宫里又回来了,方对她道:“扶我起来,我要见见老太太去。”

    王夫人心不安,若是黛玉真得了太后的青睐,贾母顺势向太后求了情,那真的是金口玉言了。自己的一番心志,也就如梦泡影了。

    “太太别急,也可遣人去问话去。”周瑞家的是王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房,多年心腹,只以王夫人唯命是从。

    “我也无大碍。”王夫人说着,挣扎着起了来。熙凤过来报账,王夫人因叫她扶着自己去老太太屋里。

    贾母晚间时分携了黛玉回府的,此时还未休息。屋子里头围了黑压压的一圈人,都坐在了贾母的塌旁。王夫人进了去,笑着对贾母道:“老太太的精神果然好多了。”

    贾母见了她,心情更是大好,对她道:“你也坐下,听说你今日身子不大好,也是可怜见的。”

    “也没什么毛病,请大夫吃了两剂药,也就好了!谢谢老太太关心着!”王夫人一笑,在邢夫人一边坐下了。

    贾母就道:“我从宫里出了来,太后送了我点野鸡崽子汤。我尝了一尝,味儿不错,吃了两块肉,心里更是受用。不如,给你吃去!”

    王夫人便道:“这是宫里太后赏了给老太太的,还是老太太自个吃吧!”

    贾母就道:“你胃口不好。不如叫厨房里的炸几块鸡肉,弄得咸浸浸的,就是吃粥,也是有味儿。这汤虽然好,但也实在不对那稀饭。”

    王夫人听了,嘴角便动了动,只是不说话。

    熙凤听了,却拉过跟着的玉钏,叫她明日一定要去厨房传话。

    邢夫人便问:“听老太太这么说,合着太后的毛病是真好了?”

    贾母就笑:“这都是林丫头的功劳。真正一字一句都说到太后心里去了。太后左不过还是心病罢了!”说着,贾母又是深深一叹。

    从宫里出来,黛玉就极乏累,领了太后的赏,回了府,因到底年幼,她还是撑不住,先回潇湘馆睡觉去了。

    “阿弥陀佛。这也是喜事一件。”听屋里人人赞叹,王夫人便也加了一句。因心理终不放心元春之故,王夫人又道:“老太太可曾去大丫头的宫里?”

    贾母便道:“我也想了法子了。无奈她遣人出来说了,因身子不好,只想静一静。竟不想见人了。说恐见了我,又勾起了心里伤心之事。只是叫人送了点东西给我!”

    王夫人听了,便拭泪道:“这自然是她心里气闷,不开心的缘故!”

    贾母便叹:“如今李侍郎一家皆受皇帝重用。就算有人告了皇上去,恐也无人替她声张。索性,性命无虞。咱们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王夫人听了,低头默了半响,方又问:“林姑娘治好了太后的心病,太后高兴之余,除了赏了她些东西,就再没别的话?”

    贾母知她想问点什么,因此就道:“得太后的赏,已然是天大的恩德了。林丫头好歹是咱府里的人,如今得太后眷顾,你该跟着高兴才是!”

    王夫人听了,方颔首道:“老太太教诲的是!”

    贾母不知,黄昏时分,她带了黛玉出宫时,却不知皇帝只带了一个贴身的太监,也往太后那里去了。皇帝给太后请了安,说了会子话。因见到案上的一曲青词,皇帝大为惊奇,问是何人所写。

    太后就缓缓启口:“贾妃的娘家表妹,小名儿叫作黛玉的!刚才跟了贾府的老太太走的!”

    皇帝一听,不禁顿足一叹。说道:“多会子,朕仍旧要将她招进宫来!”

    太后一怔,遂问:“皇帝怎么知道她?”

    皇帝也不隐瞒,遂说了画像入宫之事。太后默然了许久,方道:“怪道我第一眼见她,也颇觉眼熟。当时还只道是面善的缘故。不过,她年龄尚小,皇帝意欲何为?”

    太后思虑:此女不比元妃。虽年龄小,但言行举止,皆在元妃之上,况又机警。如能为她所用,那固然好。只是先须过了贾母这一关。

    “既然她年纪小,不如就安排在母后的身边伺候,充当才人赞善之职!”皇帝似已有安排。

    太后就在旁叹道:“她固然像孝贤,但并不是她!她还是个孩子!”言语之中,似有重重的提醒。

    皇帝听了,只是叹息:“近来儿臣夜里做梦,常梦到她。到底心里不安。这逝去的先人,若要得涅槃投胎,是不想被活人打扰了的。不过,那夜儿臣见了那林家小姐的画像,却是一夜无梦。”

    太后听了皇帝自称‘儿臣’,心里也松懈了几分,因看着皇帝,感慨道:“当年,亦是咱们母子二人一同看上她的!只是,她的性子到底太倔烈了!”因又遥遥想起往事。

    心里忽又想起李金枝来,太后就道:“听闻,皇帝最近在为你的生母修陵?因此也动用了国库的银两?”

    皇帝听了,心里一颤,缓缓又道:“不曾。”

    “那所为何事?”太后微一沉吟。

    “近日大雨,高祖陵墓年久失修,恐地基渗进雨水,因此着国库拨了银两。”皇帝解释。

    “原来如此。”太后到底是女中尧舜,亦不打算再和皇帝捉迷藏了,便主动道:“皇帝既知你的生母,并非哀家。我不杀伯仁,伯仁到底为我而死。你母亲的死,我亦有责任。那么,皇帝打算怎么做?”太后拿眼觑着他。

    方才林黛玉的一番青词,行文瑰丽,笔调粲然。短短数百字,只道尽她一生跌宕辉煌。当年若不是她出力,先皇也难以继承大统。若李金枝不死,皇帝只是一贱婢所生庶子,自无可能登上皇位。

    太后想:这林家姑娘如此年纪,倒也能大致了解她的一生,也是让人意外。忽又想起贾母来,因此也就明白了。想必这孩子,在家已做足了工夫。这进了宫,方能寸步不乱。这样一想,太后的唇边不禁洋起一丝笑容。

    “皇帝,你可以杀了哀家。你也可以继续和哀家做着一生一世的母子。怎么选择,只看皇上自己了!”太后站了起来,举重若轻。纵然老太子不甘心,但她自诩天下已定。

    若在九泉之下,亦是有脸去见先帝了。

    皇帝没想到太后这样坦荡,竟有些手足无措。他也当了二十年的皇帝,虽心里有疑,时至解开真相,也并未和太后撕破了脸。

    见他竟不知如何作答,面露犹豫徘徊之色,太后便一叹,说道:“皇帝,母凭子贵,但子亦凭母贵。这句话,哀家送给你。你既未有决定,那不如先回宫去好好想一想,哀家在此等你的决定。”

    说完,想起从前辛苦抚育他的种种,太后心里又觉得悲伤。因此便说身子还有些欠安,也不理皇帝,径直进寝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