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那日席中之人还有薛蟠。那薛蟠在贾府见过林黛玉几次,回来了,就越瞧香菱越不上眼。每回在房中对薛姨妈叹:“来金陵时,我本以为香菱就是个无可挑剔的。哪里知道到了府里,我才知道什么叫天上地下,举世无双——”说着又是长吁短叹。

    薛姨妈知道他说的谁,就劝诫道:“我的儿。任凭你要谁,也不能想到她的头上去。那是老太太心尖上的人。”

    薛蟠听了,就烦躁道:“还不许我想一想了?那宝玉也是奇怪,既拿了那林姑娘的诗出去招摇,却又不肯让人见到她的画像!若我是宝玉,我定然画了拿出去显摆。依我看,他们口中的那些美人儿,哪里及她半点?”说着,又是烦恼。

    “我的儿。这话从哪里说来?”薛姨妈坐下了,细细问薛蟠。

    那薛蟠就笑道:“宝玉不带,我还想带呢。可惜我从小不会画画。”

    宝钗听了,就从房里走出,对着哥哥道:“哥哥要画谁?我会画画。”

    薛姨妈见了,就站了起来,笑道:“好了。你们兄妹俩谈心去吧。我也困了。”说着,就径直去了王夫人那。

    薛蟠就叫香菱倒酒,对着宝钗笑道:“妹妹能过目不忘?现在林姑娘也不在咱们这里。”

    “我既能一目十行,便也能过目不忘。放心,保管会满你的意。你且等着。”宝钗说着,叫了莺儿过来,叫她拿纸笔颜料。

    “若真成。我可要气气那宝玉。”

    宝钗就笑道:“我也只画一张罢了。你可好生拿着。”

    “那是自然。妹妹,我知道你的心,哥哥我和宝玉在一起,也有看紧他的意思。”薛蟠一笑。

    “哥哥竟也这么聪明了?只我不知哥哥在说些什么?”宝钗故作不知。

    “别装了。打从进了这府,听了妈妈的金玉之言,我就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了。”薛蟠又喝了一口酒。

    宝钗就放下笔墨一叹,说道:“这金玉之言你当是为的我?”

    薛蟠奇道:“不为得你,难道还为得我?”

    岂料宝钗听了,一本正经道:“当然是为的哥哥。妈妈最不放心的就是哥哥。”

    薛蟠不明白,问道:“这话怎么说?”

    “咱们爹爹也去世好几年了。你还未将家业撑起来。你可知亲戚们都是个势利眼。好虽好,可一旦咱们没钱了,就会一个个都踩上来。为不至于倒了门楣,妈妈思来想去,若我能嫁了给宝玉了,咱家就抬高了身份了。凭你做什么去,咱家便还是大家族。你要是能像爹爹那样,又或者能学点薛蝌,懂些经商,妈妈也不会这么担心!”

    此话一出,薛蟠倒急了起来。说道:“怎么说来说去的,又绕到我头上了?真正的,你想做府里宝二奶奶的美梦,你想捡高枝,想做人上人,且去做,何苦拉上我来?”

    宝钗见他恼了,自是又气又叹。一时停下手中的笔,真想不画了。想想自己也不是不知哥哥的脾气,何苦招惹他去?纵不看他的面子,也要看在母亲的面子上。

    她便道:“我若嫁了给宝玉。与你只又好的,没有坏的。你急什么?”说着,只得强打精神,又提了笔。

    见她这样一说,薛蟠倒不由不问了:“既这样说,你心里可对宝玉有意思?我虽爱慕富贵,但也不愿委屈了你。”

    “宝玉与我是亲眷。小时也见过。我想,若是嫁了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受了委屈,也无处可讲。不如还是听了母亲的,又有姨妈帮与,以后可省点心力。”宝钗半吐半掩。

    “哎,你们且弄你们的吧。我也管不了。”薛蟠说着,却又过了来,看宝钗作画。

    不想薛蟠果将这画传了出去。这画最后落到一个黄门太监手里。那太监的干爹却是皇帝书房御前走动的近身内侍。这内侍见了画,有心巴结皇帝。遂于一日晚上,将此画献了给皇帝。

    皇帝见了画,细细看了一回,怒道:“好大的胆子,这不是孝贤皇后的画像么?”孝贤皇后是皇帝的原配,当年随皇帝南下,旅途劳顿,染了风寒,旋即于德州水次运河御舟中薨逝。

    数年之后,皇帝再立皇后。但这位新后却因事忤逆了皇帝,在宫里剪了头发。皇帝大怒,废了新后。新后畏惧愧悔,因出宫去了庵堂修行。

    至此,皇帝大建后宫,宫里有封号的妃子贵人,共有四十余人,却是再不立后。

    现下那内侍听了,即刻吓着了,跪了在地上,回道:“皇上,并不是。此画是奴才的干儿子从宫外得的,说是城中有一美人,模样倾国倾城。因觉这么好看的美人,落在民间可惜了。因叫奴才带了进宫,献于皇上——”

    皇帝思索了一回,看着画像。方缓缓道:“你可知这画中人,是神京哪家的小姐?”

    那内侍听了,跪了回道:“这个——奴才只听说,是贾贵妃的娘家的一个什么亲戚!总之,是贾府里的!”

    皇帝听了,便对着那内侍道:“好了。你退吧。今儿朕乏了,只想早些休息。外间伺候的人,都命他们退下吧!”

    “是!”你内侍见皇帝怒气已消,暗中松了口气,方弯着腰退了出来。因走到廊下,想起你画,忽然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道:“嗨!我也是糊涂了!方才看那画,就觉得哪里见过!原来是薨了快二十年的孝贤皇后!”

    那厢皇帝便又瞧了画像一回。方走至案头,亲自将墨研了,铺开宣纸,用一方绛龙镇纸按了,挥毫在纸片上铺就:“念懿后之作配,廿二年而于斯,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信人生之如梦兮,了万事之皆虚。呜呼,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谁?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复何时?”

    写完,皇帝搁下笔,自己吟诵一回。

    已至子夜时分了。皇帝毫无倦意。想了想,方携了那画,往元妃宫殿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