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天,还是最冷的时岁。【小说文学网】雪花洋洋洒洒地从天空落下,抬头去看,不见根源,却来的那么汹涌与猛烈,瞬间盖住了整个小镇。

    这是小镇下的第六场雪,过不了多久,就要过年了。

    我望向窗外,正巧看见镇卫生院大楼下匆匆忙忙跑过来一人,提着保温瓶,一张微圆的脸在雪里冻得通红。我心里暗喜,果然没过多久,程锦就推开房门跑了进来。

    “你来啦。”我朝着匆匆而来的程锦打了个招呼,继续埋头在教科书里装模作样。狭小的病房里回荡着三人各不相同的喘气声,气氛显得有些怪异。

    半晌,程锦才对着病床对面沙发里那个西装笔挺的男人鞠了个躬:“叔叔好。”

    “你好。”黎秉承站起来,“你来了就陪她好好聊聊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星……奎光啊,我刚才说的事,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考虑。”

    我偏过头冲他“嘁”了一声,但这一声“嘁”显得分外微弱,并且有嘁出眼泪来的趋势。

    程锦欲言又止地看着我:“阿光……”

    我随意地哼哼:“我没事,真没事!让我一口气上五楼都没事!” 语毕扯过被子蒙住了头。

    一个月前我从榕桐山腰上摔下去,在大雪里躺了一天,又是骨折又是胸腔震荡的,最后一场高烧最要命,差点没烧死我。

    我是被许朝生送到医院的。他正好跟着他爸从城里谈了生意回来,隐约听到程锦的哭喊寻过来,就看见我摔得半死不活,浑身是血,于是二话没说脱了大衣往我身上一盖就给我送医院来了。

    听程锦说,许越那时也在边上,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得竟然比她还惨,嚎了两天直到什么也嚎不出来才消停了点。而作为我亲妈的林宜然,却自始至终没来看过我。席皓他们一家倒是常来,只是我醒了之后就不再待见他们,他们大致觉得无趣,没有再来。医疗费却是那个传说中是我亲生父亲的黎秉承给出的,花得挺大方,差点没让院长把他儿子的新房给腾出来。

    说到黎秉承,我不得不感叹一句造化弄人。我和他的相识,得追溯到两个星期前我刚醒过来的那一刻。

    我受伤之后在医院里昏迷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里我断断续续做着同一个梦,梦里的榕树里和现在一样,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而我就走在这场雪里,像个透明人一样,任由榕树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透我的身体。

    我看见了很多以前的东西,比如路边店铺里,古老陈旧的压花玻璃柜台。又比如老巷子里,两元一次的剃头摊子。摊子还在街边摆放着,剃头师傅却裹着军大衣缩在竹椅里睡着了。再比如巷尾的馒头店,白底红字的招牌旗子在雪中飘扬,旗子后面拿破瓦砌成的烟囱里冒出白烟,一点点隐进白雪里再也不见……

    我茫然地走到巷子尽头,迎面而来一对小情侣,正相互搂着跳着舞。我揉揉眼仔细看了,竟是许朝生和程锦,于是十分欣喜地跑上去,却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我恐惧地回过头,就看见程锦拥着许朝生又哭又笑地跳远了。

    我心有余悸地往前走了几步,刚松了口气,就被什么东西给撞飞了出去。我复又趴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穿着红色小布鞋却还健步如飞的周嫦月,看她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了我面前,于是迅速起身,跟在她的身后开始狂奔。

    我跟着周嫦月跑进了一片迷雾。渐渐的迷雾散开,余艺轩出现在了长街的尽头,正欢快地向我招着手。我安下心,也欢快地朝她跑过去,才站住,却感觉腹部一片冰凉。我低下头,猛地发现自己的肚子上插了一把刀子。我疑惑地拔下,顿时血流那个如注。

    我慢慢地躺在了地上,余艺轩大笑着消失不见了。我忧伤地想,我是否活不长了?又想,这女的真是个神经病!晕厥前的那一刻,许越飞扑着到了我的身前,喊我,“星星!星星……”

    我缓缓睁开眼,就看见一个自称是我妈的女人趴在我的床上哭得伤心欲绝:“星星,星星……”

    我抽了抽嘴角,推了推她:“不好意思啊,我不是什么猩猩。”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当然也不是猴子,因此也不是你的女儿。”

    黎秉承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伸手搂过那个自称是我妈的人,跟我说了声抱歉。我刚想说没关系没关系,就听见他说:“我叫黎秉承,是你爸爸,我想这个你妈应该和你说过了。这是我爱人,以后也是你的妈妈。”

    我说:“啊?”

    “你可能有点惊讶,但林宜然已经把你的抚养权转给了我,所以等你养好了伤就要跟我们回家。对了,回家前我们要给你改个名字。”

    我说:“啊啊?”

    “虽然现在和你说这个好像太快了点,但你妈既然已经决定把你交给我,那么你必须得改姓黎,奎字辈,单字星。”

    我说:“啊啊啊?”

    我的“爸”黎秉承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随后从衣兜里掏出几张红票子塞进我手里:“这是小妈给你的零花钱。时间不早了,我和你小妈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于是那天的最后一个场景就是我捏着那几张红票子,目瞪口呆地望着黎秉承夫妇俩的背影,病房里还回荡着我那“未来的妈”的娇滴滴的声音:“星星再见……”

    “席皓来了,还是不让他进来吗?”程锦的声音忽然响起,我回过神,从被窝里探出头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果然看见病舍大楼下一个站得笔直的身影。

    “对,让他走。”

    她在我身边坐下,伸手帮我捋了捋稍长了点的头发:“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吧,早恋的啊,普遍情路坎坷。真不知道你这样算好还是坏。”

    我干笑了两声,躲开程锦悲悯的眼神,背对着她躺下。

    我这是报应。真的,这真是报应。

    对了,忘了说,周嫦月死了。

    周嫦月死于12月24日送往医院的途中,这一天是圣诞节前夕。

    1月3日下午,周嫦月出殡,我仍旧昏迷,体温居高不下,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1月5日,我第一次看见我绷带下的脸,从眉骨到耳尖,长达6厘米的伤疤。

    1月7日我第一次去拜祭,被周爸周妈打晕了丢了出来,被人匆匆送回医院。

    1月8日我在医院第二次苏醒,得知,我右边肾脏大出血,已被割除。

    1月11日,我被告知,林宜然独自离开了榕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