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念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很美好,她知道。(小说文学网)但她却不得不让自己挣脱出梦境,从那个温暖的、甜蜜的世界里挣扎出来,跳进寒冷的、残酷的这一边。

    那里像冰窟,又像无尽的黑夜,但是却有星光指引她前行。她的星光,她的唐亦天。

    “唔……”她睁开眼,明亮的白炽灯晃得她睁不开眼。她下意识地侧脸避让,窗外也是一片通明澄澈。一场大雨后的天空像新染的缎面一般艳丽,韩念很久没看过这样的好天气。

    “醒了?”唐亦天坐在床边守了她一夜,他的伤口虽然愈合了大半,但一夜熬下来满脸倦容,难掩疲惫。

    韩念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直身坐起来。她是睡了一夜,可脑海中不断闪现各种各样的画面,以至于她此刻仍觉得大脑一片混乱,混混沌沌。

    “恩。”她点头问他“你没睡?”

    唐亦天扶着床边撑了一把站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打发她,“我不困。”

    “他……还好吗?”韩念仰望着他问,唐亦天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没事了。人还在icu,不过据说今晚就可以出来了……”

    韩念低下头,无力地绞着手指,她本以为泥石流已经触碰到了她对父亲最坏的了解,却没想到,她还是太傻了。她不可能,或者说,不敢去想她的父亲竟然连她也骗了,还骗了那么多。

    她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你还记得吗?你和我说过,我做的一切是多么荒唐可笑……现在看来,它比你想得还要荒唐可笑。”

    “小念。”唐亦天坐到床边揽住她,“这都过去了。”

    “可是我过不去……”韩念环抱着他,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那里是最宽厚温暖的港湾。母亲去世后,韩念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她还有父亲,离开唐亦天的时候,她依然相信她还有父亲。可她曾经有多么坚定那个信念,如今就有多么讽刺。

    她不是天真的少女,受不得半点打击,这个世界充满了欺骗,她不会为此矫情地哭泣。她只是不曾想过,骗她的人,是她最亲的亲人。

    “我想出去走走。”她说,“带着我,还有耀灵,我们离开好不好?去澳洲?或者南非?你以前说过会带我去一次……”

    唐亦天扶住她的双肩,她低着头回避他的目光,像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逃避直视,逃避面对。“小念,你得待在这里。”

    “为什么?”她抬起眼,澄澈的双眼闪动着水光,写满了哀求,“为什么不让我走?”

    “因为你必须面对。”唐亦天认真地说,“我知道很难。但是我们都会陪着你。”

    “可是我不想知道。”韩念一眨眼,泪水就滚落在浅蓝色的被单上,深了一小块。“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想知道他究竟做了多少……”她接受他是一个坏人,但能否别让她去了解细节,她怕还要知道更多。

    “你不一定追究什么,但你应该陪他到最后。”他收紧了手掌,像一个沉稳的兄长,给予她坚强的后盾,却也要让她学会独立面对。

    “因为如果不那么做,你会一辈子后悔和痛苦。”唐亦天看着她,深邃的眼像星河一样璀璨,在那里,慌乱得想要逃离一切的她也平静了下来。浅浅的吻落在她的额上,“别怕。”

    ****

    虽然韩念曾不止一次想过死亡,却从未真真切切体会过死亡。那种在生与死之间走一场的感觉,她无法想象。

    是像白天突然变成黑夜,还是像沧海化作桑田?在一瞬间,看透一切?

    韩复周醒来的时候,眼前不再是灰墙铁窗,周围的一切,都是明亮的。亮白、浅蓝,像天空一样素净。

    头还隐隐地疼,鼻腔中的导管和身侧的仪器告诉他,他最后的记忆并不是梦,他是真的在一瞬间,头痛欲裂,然后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他稍稍侧脸,就看见坐在病床边的韩念……和唐亦天。耀灵在唐亦天的怀里像只不安分的小猴子爬来爬去,看到韩复周醒了,他是一个叫出声的人。

    “外公!”那声音清脆极了,像是有无限的活力。

    韩复周努力牵动嘴角,让自己笑了一下。耀灵从爸爸怀里跳了下来,小手扶着床边,看着脸色苍白的老人,关心地问,“外公,打针疼吗?”

    “不疼……”韩复周张口,接着呼吸管,他的声音沙哑无力,却多了一分慈祥。韩念不知道,她还能否用“慈祥”这个词来形容他。

    “外公真勇敢。”耀灵竖起大拇指,“妈妈会表扬外公的,然后我们一起去吃炸鸡……”

    唐亦天笑着起身,一手把耀灵夹到腋下,俯身对韩念说,“我先带他出去,太吵了。”

    病房门关上,一室安静,只剩下沙沙的呼吸声。韩复周像是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他那双锐意的眼眸变得浑浊起来,瞳孔中的亮光消失了。

    韩念知道,那是他曾经有的、即使在深牢大狱也不曾放弃的——野心。它终究如流星一样陨落了,韩复周不可能再有任何的希望,起码他不可能再从她这里得到希望。而除了她,他在这个世上,还能依靠谁呢?

    “我的病……很严重吗?”韩复周问她,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想知道。

    韩念无奈地点点头,不知为何就红了眼眶。她真的不是他们的孩子,没有范心竹的果断,也没有韩复周的狠心,她只是一个伪装坚强的人。

    韩复周看向白净的天花板,这里太过干净,竟让他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小念。小念不是她的名字,是我给你起的名字……”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你并不完全是她。虽然我思念她,但是我知道,你是你,她是她。我承认在一开始,我只是想蒙蔽自己,又或许是连你都不会相信的愧疚……很多时候我看到你,确实会想到了她。”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的女儿还在,她一点点长大,会是什么样子。”韩复周说着,侧目看她,“谢谢你,帮我实现了。但是……对不起。”

    韩念只是平和地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滚动,没有掉落。她咬着牙,让自己不掉眼泪。

    “你是不是在想,我的话还能信吗?”韩复周深吸了一口气问她。韩念不知该不该点头承认,她不怕承认自己不再信任他,她怕的是眼泪掉下来,就承认了自己的软弱。她真的、真的不想听到他向她坦白一切。

    “你不信,也是对的。”韩复周叹息,“在这个世界上,我也不信其他人。因为不信,才能一步步走下去,但是……我好像错了?”

    “你真的认为你错了?”韩念趁他没注意,抬手抹掉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冷镇定,“还是你只是为了骗我……”

    韩复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还是继续说自己的,像是一个撒谎太久的人,即使没有良心谴责,也会有想要倾诉的时候。“我没相信他们,可他们也没相信我。就像你妈妈,如果她不是被人挑唆怀疑我有情妇,她就不会去监听我的电话,也就不会知道她本来不该知道的事……又或是唐凯,被骗有什么不好呢?非要知道真相,为了什么?小念,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信任我,信任我的,只有你一个。”

    “曾经。”韩念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以后不会再有了。”

    韩复周一点也不意外,似乎也不悲伤,好像从地狱走了一遭,便再没有什么可怕可想的。“但是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你的父亲——我,绝不是最肮脏的那个人。”

    “我知道你不是,但你也不是好人。”韩念回道。

    他苦笑一下,没有否认。

    韩念犹豫了一下,主动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我原来叫什么名字吗?”

    可这唯一一个问题,韩复周也没能回答她。“我不知道,当初就是因为你没有人认领,被确诊大脑震荡丧失了记忆,我才会收养你。”

    也许韩复周真的不知道,又或许他知道也不会告诉她,因为她不仅不记得,也没有亲人活着。知道与不知道,也没什么区别。一个虚假的身份,她也活了这么多年,换上一个真实的,也许反而不习惯了。

    “逼死了妈妈,害死了唐叔叔,你有过一丝后悔吗?”韩念看着他,她最熟悉的父亲,却像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人,她问他的问题,像是在问一个陌生人。

    “有过,你信吗?”韩复周反问。

    韩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她自己也没有答案。她发现自己的问题其实很幼稚,有过又如何?他已经那么做了,没有又如何,他身上的血债也不差那一两个。

    她站起身来,看样子是要离开。韩复周叫住了她,“你还会来看我吗?”如今的他,是彻彻底底孤家寡人,他的身边,再无一人。

    韩念替他把被子掖好,淡淡地说,“会。唐亦天告诉我,我应该陪你到最后。”

    “够了。”韩复周笑起来,虽然一双眼黯淡无光,但那笑容里确确实实是一种满足。“临了到老,有人送终,有人叫我一声外公,就够了。”

    ****

    病房外,唐亦天抱着耀灵坐在长椅上给他讲故事,耀灵听得很认真,两只乌溜溜的眼睛都在闪光。

    安静的走廊上,偶尔有护士走过,但脚步声并没有打断他低醇动人的嗓音。

    “……然后,猎人剪开了狼外婆的肚皮,把小红帽救了出来……”

    韩念轻轻靠在墙上,闭上眼,聆听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故事。她想到了小时候,她问韩复周,“爸爸,我是从哪里来的?”

    韩复周曾笑着对她说,“你是爸爸捡来的!”

    她笑起来,唐亦天抬头,看见了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