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规规矩矩下拜谢罪的妩芸闻言一怔,全然不知沐容在说什么。但听得沐容与克特又有几句对答,才见她朝皇帝拜了下去:“陛下恕罪。”

    皇帝见状,同样难免好奇她方才与克特说了什么,淡有一笑,也没叫她起身,便问:“刚才说什么呢?”

    沐容一拜,朗朗回说:“奴婢说对此很是抱歉,他说不要紧;奴婢又问他有没有烫着,他说没有。”

    看她答得面不改色的,好像对此事并不在意。明明是她没接稳茶盏,看着倒还没妩芸紧张。皇帝遂又淡道:“怎么罚你合适?”

    于是又见沐容和克特嘀咕了两句什么,沐容回话说:“克特大人说……随陛下的意。”

    ……居然就这么问了克特的意思?还就老老实实地回了“随陛下的意”?皇帝心中不住哑笑,暗道这姑娘真够实在。明明知道他听不懂靳倾话,她便是从中使个小聪明给自己脱个罪也没什么大不了。

    轻轻“哦”了一声,便摆手让二人退下了,谁也没罚。

    二人起身一福,恭敬地退出成舒殿。到了旁边的小间候着,刚一进门,妩芸便被猛地一拽,一声惊呼刚出了口,整个人就被抵在了墙上。

    沐容面目狰狞地拎着她的衣领死按着她,一手指着她怒道:“贱|人,你敢阴我?”

    “我……”妩芸傻了眼。宫中明争暗斗的不少,成与不成,明面上都是忍着,要报仇也是私底下再用阴招报,像沐容这般直接把人按在墙上质问的……头一回见!

    “你可别说你听不懂!”沐容狠狠道,“够毒的,明明知道御前犯不得错,你成心要我的命是不是?”

    小间里本就还有旁的宫人候着,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瞠目结舌。眼见沐容气势汹汹,一时竟无人想起要上前劝一劝。

    妩芸哪里见过这阵势,已吓得说不出话来。沐容又瞪了她一会儿,才松手放开了她,冷冷地转过头去,目光划得屋中众人都打了个寒噤。

    “我知道,打从陛下调我到御前开始,看我不顺眼的人就多了去了。”沐容切齿道,“我不计较那是我懒得计较,若要计较,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她这话说得虽狠,却让众人难免心底嘲笑她说什么大话。可这句腹诽还没完,便见沐容冷涔涔地又睇向妩芸,笑意轻轻道:“你刚才瞧见了,使臣面前,我传什么便是什么——我若是告诉陛下,使臣看到是你没拿住茶盏在先,还有你好果子吃么?”

    这才让妩芸心底陡然惊了。这话说得委实不错,沐容怎么来御前的,众人都清楚——原因有二,一来是她会靳倾话;二来,是皇帝迎面碰上了她怒斥那殿外的掌事宦官钱末欺君。可见皇帝对沐容算是信任的,如若沐容借着这信任造个谣反手摆她一道,吃亏的绝不是沐容。

    “安心做你该做的事吧!谁也别得罪谁!”沐容颜色稍霁,复又扫了众人一眼,转身出了小间。

    她这样的性子实在和宫中别的女官差得太多,这一举实在“惊天地泣鬼神”——导致在之后的几日里,御前旁的宫人都躲着她走,生怕一不小心被她按墙上。

    旁人当心不要紧,几日下来,连皇帝也看出了点端倪。是以在她不在的时候,皇帝叫了人来问:“干什么都躲着沐容?”

    “这个……陛下……”那宦官一揖,犹是瑟瑟缩缩地打量了一圈,确定沐容没在附近,才道,“那天……沐姑娘把妩芸按墙上了,好一顿骂。不敢得罪……”

    “……”皇帝听得微愕,就沐容那小身段,怎么看也不像啊……

    是以晚上沐容再到御前当值的时候,皇帝忍不住地打量她,若有所思的神色让沐容很是别扭。而沐容那别扭的样子……让皇帝也很是别扭。

    “沐容啊。”皇帝终于搁下了笔,索性问个究竟,“你会武?”

    “……啊?”沐容一愣,想了想说,“没有啊……”

    “那朕怎么听说你把妩芸给打了?”

    沐容闻言,头一个反应就是被人告了黑状。面色一黯,欠身如常道:“奴婢没打她……”

    “但是你把她按墙上了,是不是?”皇帝又道。沐容闷闷地点头承认:“是……”

    “原因呢?”皇帝问她。

    沐容想了想,虽是告一状也是告的实话,但没准妩芸就把命丢了,她在御前的名声也就更保不住了。遂一福身,颌首道:“也没什么……几句话说得急了,奴婢又一直暴脾气,就没忍住……”

    殿里的宫人们偷瞧着,一边惊讶于沐容居然没借这机会除了妩芸,一边好笑她在皇帝面前这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心说到底还是有人镇得住这丫头。

    皇帝看她的眼神中则是满满的探究,很想知道她在自己面前的这副谨慎小心背后,到底是个多不羁的性子。

    没听说过御前女官动手掐架的!

    “你到底会不会武?”皇帝又问了一次,带了点不耐烦的意味。

    沐容暗一撇嘴,心下抱怨陛下您无聊么?非得追问一姑娘家会不会武?

    浅一欠身:“不会。”

    “二话不说就动手了,还说不会。”旁边有小宦官低低的反驳,沐容一个眼风扫过去,让他即刻避了口。

    皇帝笑看着没说话。那宦官愣了愣,又大着胆子道:“姑娘,您可不能欺君啊……”

    ……妩芸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帮她踩我?

    沐容冷冷地睨着他,余光瞥了眼一副看笑话的模样的皇帝,一字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本来就不会,何来欺君?”

    听着简直像是要咬人。

    “咳……”皇帝轻一咳嗽,“不会就不会吧,朕也没说什么。”

    “……诺。”沐容目光转回,颌首低应了一声。

    “帮朕看看这个有错没有。”皇帝交了本册子给她,“禁军都尉府译的。”

    沐容拿着那本册子回了屋,随意地翻了两页,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是本从靳倾语译成汉语的词集。一页页看下去,心下惊呼禁军都尉府真是有本事,不仅意思对,居然还是押韵的,实在比她这个雅思七分的有水平。

    沐容读过明史,知道禁军都尉府这个“部门”在明朝时有,后来演变成了锦衣卫。也知道锦衣卫的职能之一就是翻译,听说当时多是翻译日语韩语。

    彼时她觉得,古人有这水平吗?

    真是低估了祖先啊……

    这个时空和她学过的历史不一样,好像都没有日韩的前身在旁边,至于这个靳倾……语言被大燕研究了个透!

    手上这本词集,不仅是挑不出错,沐容被折服到因为觉得译文太美,从而想把原文也背下来。

    是以不当值的时候,沐容就喜欢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一句句地去读、去背。宫里地方大,很多地方人烟稀少,让沐容想起了读书时晨起在校园里练英语的日子。

    那时候因为考试压力简直恨极了英语,如今到了个英语不这么重要的世界……她居然在自觉学英语!

    “姑娘。”略带试探的一唤,沐容回过头去,身后是两个宦官。

    她站起身,将那本册子收在了交领上襦的衣襟里,问他们:“怎么了?”

    “您可是御前的沐氏?”二人打量她一番后问道,问得客气,沐容点头便应了:“我是,怎么了?”

    “我们是凌妃娘娘身边的人。”二人揖道,“娘娘听说姑娘会靳倾语,有些东西想让姑娘帮着译成靳倾文。”

    沐容闻言,心中便生了机警。这话怎么听都奇怪,纵使靳倾和大燕近年来交往愈发多了,大燕人自也多是拿靳倾的东西翻译成汉语,这凌妃想把什么译成靳倾文?她看得懂吗?

    尚未来得及问,沐容便见一佳人从假山后缓步行来。一袭诃子裙做得精致,高绾的发髻上缀着数件珠翠,步履轻盈地走着,美得好似从画中出来的仙子。

    “凌妃娘娘安。”沐容识趣地没多加欣赏,垂首福下身去。凌妃一笑:“从前不曾见过,姑娘倒是聪明,怨不得陛下喜欢。”

    沐容心中一紧,从嫔妃口中说出“陛下喜欢”这话,绝对不会是单纯的夸奖。

    “娘娘谬了。”沐容低头笑言,“倒不是喜不喜欢,不过是奴婢会几句靳倾话,用得上罢了。”

    “本宫知道。”凌妃也没就此多废话,伸手将一个厚厚的本子交给沐容,“这个,就有劳姑娘帮本宫译出来。”

    这是……?

    沐容疑惑着接过,一看上面的文字,一句“你玩儿我呐?!”就险些脱口而出。

    ——大藏经!

    一直不明白外面传进中原的佛经是都是如何译成汉语的,不过就算译成汉语她也看不懂多少,如今……要她译成英语?

    用头发想想也知道凌妃这是成心找茬!

    沐容抬起头,将满心不爽化作一缕温婉笑意,气沉丹田,莞尔向凌妃道了一句:“娘娘如此一心传播佛经,真是佛祖的脑残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