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o1【建康七年】

    五六一时忘了言语,只是呆呆的望着面前的人。魏池比划了一下,五六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指了指北边:“大人,这边走。”说着引起路来。

    魏池走了两步,偷偷回头,却看这个宦官莫名跟着,心中有些奇怪,想着皇宫内院并不曾听说要哪个公公跟着大人伺候的。想着想着觉得有点脸红,但是这话又说不得,只好速速进去速速出来。

    走出门来,魏池正松了口气,突然一个人在一旁抬手接着手帕。魏池一愣,这才发现这小宦官还在一旁候着。魏池挺尴尬,把手帕递给他:“这位公公可有何事?”

    五六支吾了两声,最后壮胆说:“回大人的话,今天诸位贵人们放着风筝,有一个,嘿嘿,坠到树上去了。叫奴婢去摘,可惜够不到……大人可……?”

    魏池上下打量了那小宦官一眼,只觉得这样长相的人不似最底的宦官。又想哪个宦官敢使唤当官的去摘风筝?配合着刚才的异样,已经起疑,但是不明就里便更胜好奇,只是以为是哪个贵族子弟的鬼主意,就不知能使唤宦官的人,竟然是个什么人?

    五六看这个花一样的人并没异议,心中暗喜,赶紧依计说:“就在西边侧亭园。”

    魏池心中冷笑,这南北西东的究竟是什么名堂……?

    五六一面领着魏池走,一面暗暗留意有无旁人。此刻正是宴中,客人们都还在厅中,院子里的人影也没有半个,两个人一路无话,径直往西院去。越走越往内宫,魏池终于开始有些忐忑——这些贵人子弟可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要真是想害自己冲撞了女宾,这可就真是说脱不开了。

    魏池正要言退,五六却猛地拉了魏池的手,另一手打开了一个偏院的门,回手一推。魏池早有准备,猛地一下挣脱了小宦官的手:“怎么?”

    五六不料到这个花一样的人刚才还温文尔雅,怎么就突然变了脸,吓得一时缩了手。

    “怎么?”

    魏池正要身退,却听到背后响起一个女声,要是个真男子,在此刻恐怕已经要吓破胆了。可惜魏池不是,她听身后这声音不紧不慢,可见就是这‘事主’,不慌不忙的回头看去。只见草树之间站着一个美貌的宫婢,穿着细红软纱的衣裳,笑吟吟的看着自己。魏池发觉身边的小宦官要溜,赶紧一把拉住:“你说的风筝呢?”

    哪有什么风筝?五六挣脱不得,苦愁着一张脸。

    魏池拽着小宦官的手,撩起衣摆迈过了门槛:“是这里?”

    魏池指着一棵树问,五六看着那光秃秃的树枝,摇摇头。魏池又拉他走到另一处:“是这里?”

    一连走了几处,五六只好摇头说不,心中急,跑又跑不脱,急得很。糖糖本以为单是这世上的男子,见了美人哪能不心软的?这个倒好,显然是动了怒,不但不理会自己,还故意洒出气摆架子。

    “你!”

    魏池听身后的美人恼怒了,这才一笑,放了五六的手。五六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心想这个人看着柔美如女子一般,却手劲这般的大!

    五六拔腿就跑,糖糖怒喝一声:“跑什么?!把门留着!”

    五六一缩脖子,跑了个踉跄,赶紧把门又推开了,跑出院子几步,担心那大人不上道,真闹出什么事情来。届时岂不是还是自己的过错?后怕了一阵,决定躲到门后蹲着。

    “我要吃了你么?”糖糖怒气冲冲的质问。

    魏池突然玩心大起,向前走了几步:“姑娘不怕我吃了你么?”

    糖糖赶紧退后了几步,她没料到这个人竟会面不红耳不赤的说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狠狠地剁了几下脚。

    魏池深知点到为止的好处:“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恕本人告辞了。”

    “喂!”糖糖又气又急。

    魏池只好停步:“……”

    “远未近而实为远,近而近则实为近,朝而朝却未必朝,朝为暮也未尝不可!”

    糖糖看这人终于是回转了头来。

    “什么?”

    “魏尝不可!不许走!”糖糖鼓足勇气将早就备好的丝帕塞到她怀中,小声道:“……你等着!”

    魏池被这一塞,不明就里,正想问,那宫婢却早已跑出了花园。魏池握着手中的丝帕,这才真明白了——哪里是鸿门宴?此乃西厢记也。

    魏池脸皮虽厚,但是也仅限于吵架闹事,这明白之后顿时脸红起来。丝帕捏在手中真是有千斤重,鼓足了勇气这才摊开来看,只见帕子上有诗一首:

    ‘宫商角徵律可依,春夏四季自可替,冥冥之中岂非变?身所不至遇水叠桥。’

    魏池又读了一遍,觉得不是情诗,再读了一遍,觉得仍旧不是情诗,明白了一会儿就又糊涂了。

    “那个呆子,”陈鍄忍不住笑道:“那是玉祥的那个宫婢?”

    许唯把陈鍄撩起的帘子又拉拢些:“主子万岁爷小心,这角殿矮,要真是被瞧见了,那就没意思了。”

    陈鍄啧啧道:“都说是女大留不住,竟然自己……可惜魏池是个呆人,哪里懂得这些风月?”

    许唯笑道:“魏大人年纪也不小了,怎会不懂?”

    陈鍄摇摇头:“他是真不懂,那宫婢也是绝色,你看他倒像是视若无物一般,该不会是这小子自幼遁入空门,早学会了白骨观了吧?”

    许唯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主子万岁爷最坏,偷着看妹子的笑话不说,还说妹夫的风凉话。”

    陈鍄也笑道:“你这个油嘴的奴婢!可惜那个娇媚的‘小红娘’,遇到这样的张生,岂不是可惜了?”

    陈鍄想了一下,招手让许唯附耳过来,嘱咐了几句。许唯想了片刻:“也不算失礼,不过就是主子万岁爷啊……真坏!”

    陈鍄踢了他一脚:“去吧!你这奴才不也笑得龌龊么?”

    魏池哪知道还有黄雀在后?这会儿不好走也不好留,想自己比不此前年幼,犯些男女的忌讳,大家也不在意。比如说耿韵眉,和自己一处玩笑,大家也都觉得是孩子不懂事。如今自己已经十八了,再有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可就不大好了,自己虽然心中无鬼,可别让别人拿了把柄。又读了那诗一次——遇水叠桥?遇,玉?陈玉祥?

    魏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年前的那个什么陈景泰的飞醋难道并非空穴来风?但是细看这诗又没有风月的意思,真有些不明就里了。

    五六偷偷窝在门角里张望,只见那个大人捏着丝帕愁眉不展,心中升起几分不安——戏文中可不是这样的,哪有正值青春的少年遇到这样的桃花好事不欣喜的呢?

    五六正在害怕,突然瞄到门外来了一个人——不是秉笔太监许唯么?

    五六被吓得差点叫起来,只见这个大太监不紧不慢的踱进了偏园,径直往那个大人面前去了。五六想到糖糖此刻定是叫公主去了,若是这样撞见,那还得了?一等许唯进了院内,五六赶紧缩着身子跑了出来。

    “魏大人!”许唯行了个礼。

    魏池背对着门口站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揣了帕子回头:“许……许公公?”

    许唯笑道:“三年前是咱家把魏大人找了回来,没想着三年后魏大人又迷路了。”

    魏池松了口气:“本以为是哪家公子哥的捉弄,呵呵……”

    许唯知道魏池说的是实话,心中想这红娘莺莺果然可怜,招惹了这么个呆子。

    “魏大人,实不相瞒,这个院子十分偏僻,不过……再走几步就是女眷们的阁厅了。魏大人既然来了,不妨到那阁厅献琴一曲?”

    魏池吓了一跳:“不可不可!”

    “可以可以!”许唯拦住魏池的退路:“宴会上唱的,奏的哪个不是男人?早有帘子隔着的。”

    “不可不可……”魏池想这个太监今天估计是喝高了,这样的馊主意也能想得到。

    “诶!”许唯一把拉住了魏池:“魏大人请看!”

    魏池顺着他手指一看——园子很小,有一边墙就是隔壁的角楼,角楼只有二层,全都紧闭着窗户,除了一扇……皇上依着那扇花窗,笑嘻嘻的招着手。

    苦也!

    魏池一声哀叹,还需哪家公子喊得动宦官来使坏?方才就该想到是皇帝老儿干的!

    五六跑得失魂落魄,一头撞到了个宫婢身上。宫婢手上拿着香露,泼啦一下撒了出来。宫婢怒道:“大胆的厮!这是新进宫的阮淑人的香露!”

    五六哪里会理她说得是阮夫人还是硬夫人,甩手就走。那宫婢十分恼怒,提脚便要去追,旁边早有人拉住了她:“才进宫呼呼喳喳什么?那是合德宫的五公公!”

    宫婢吓了一跳,赶紧退到了一边。

    锦衣内侍正候在侧门听差,突然看到五六一身狼狈的跑过来,就笑问:“我的五公公,你今天可是去了瑶池?一身怎么喷香?”

    五六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没空和你胡扯,糖糖姐在哪儿?”

    内侍看他神色大变,不敢再胡诌,赶紧挑帘进去,少时糖糖走了出来。

    五六赶紧上去将后来的情形都说了。糖糖也被吓了一跳,旋即又问:“后来呢?许公公有没有说什么?”

    五六跺了跺脚:“我的好姐姐,那时候奴婢还敢停留片刻?赶紧脚不沾地的跑回来了!”

    糖糖来回走了两圈,暂时也拿不出主意,只好说:“现在说这些也无用了,你先下去把衣裳换了回来等着听差!”

    清苑与裕心园不过一墙之隔,清苑是外庭,裕心园是内宫。每年春季都是清苑招待男宾,裕心园侍奉女客,这两个园林奏折甚远,可能要一刻钟,但这正殿却安排得有趣,彼此挨肩,连另一边说话的声音也听得见。听得见,却也无伤大雅,这前朝的规矩也就留下来了。

    清苑的男子们为了博得美人芳心,自然是要高歌吟诗。裕心园中待嫁的女子也可以立出题目寄诗画与风筝上,哪位男子得出了佳解,便可以得了这风筝放起来。届时自有人整理过稿,谁是才女,谁是才子,一目了然。

    陈玉祥贵为公主,所放的题目自然也只好是道德礼仪,心中所想都在那手帕上。本就无心听院外的男子们如何对付,暗暗的耐着性子等糖糖回来。一等等到下午,这人才慌慌张张跑回来,玉祥一时间又喜又怕,糖糖笑道:“刚才真个吓死我了!”

    玉祥握了她的手:“这会儿我才要吓死了呢!”

    糖糖正帮玉祥换着衣裳,却听到内侍在门口回话,说是五六回来了。如此一说,两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好?”糖糖也没了主意。

    玉祥想了一下:“有什么法子?先回去坐好,以免别人生疑。”

    两人只好又换回了宴会的衣裳,重新回了正殿。

    正殿内人很多,年轻的千金小姐,新入宫的秀女们,还有年轻的妃嫔都要参加,里三圈外三圈的挤了许多席位,侍女宫婢穿梭其间,热闹得即便是席首的人离了位也没人知道。玉祥坐下来,假装夹起个杏子在啃,心中却扑腾扑腾跳个不停。

    正跳得厉害,突然见那一群奏乐的男官都停了手,大太监许唯拉这个年轻人上了台。乐官们不明就里,纷纷让路,许太监冲台下挥了挥手,这下可好,满屋子人都安静了下来。许太监笑盈盈的指着手上的人:“这位是国子监祭酒,魏大人……隔壁的。”

    台下的姑娘们哄得笑了起来。

    “魏大人弹得一手好琴,所以被咱家捉来了,诸位贵人可要谢谢咱家!”

    那台上的帘子就是个遮掩人口的东西,薄薄一层纱,什么都遮不住。台下的姑娘们虽然都是久住深闺的少女,但此刻没了家长在侧,又仗着自己一方人多,纷纷起哄了起来。

    魏池这下脸红透了,和许唯推推让让不肯上前,可惜魏池虽然是巧舌如簧却不耐这个许公公最是个能说俏皮话的人,几句调侃更是惹得满堂娇笑。

    糖糖和玉祥面面相觑。

    魏池自然是不怕女人,甚至此刻早忘了什么男女大防,把柄之类,只是被这么晾在台上傻着实在是有点熬不住,第一次也觉得心头有点慌了。

    陈鍄躲在二层,正乐乐呵呵的看着好戏,突然,一声清雅的女音响起:“小女早闻魏大人大名,不才也学过几年乐器,承蒙大人不弃的话,一同奏乐助兴可好?”

    台下的小女子们也是仗着人多胆大,却不料有人敢做出头鸟,大殿一下冷清了下来,大家甚至忘了魏大人,都回头去看那说话的人。

    这位女子衣着不甚华丽,但是自有典雅的意味,身着素色的绫罗袄,耳垂小巧的明月环,梳着别致的兰花髻,那容貌更是娇媚若画,惊为天人。这大殿中竟有如此美若天仙的女子?大家不禁哑然。

    魏池偷偷一看——这不是林雨簪?

    林雨簪大方自如的走过席间,向许唯微微一福。

    许唯一愣,旋即问道:“姑娘擅长何种乐器?”

    “琴,”林雨簪抬头道:“小女子不才,还请魏大人指点。”

    魏池正在发傻,只见林雨簪微微冲自己一笑,竟有点救场的意思,心中也渐渐明白,今天不顺了某人的意思是离不了场的,也罢也罢!魏池偷偷掐了许公公一下,偷偷说:“以后再找您算账!”

    许唯哈哈一笑,把魏池按到琴前。

    宫婢也重新抬了一张琴,到帘外按了座位。林雨簪款款而坐:“秋江夜泊,可好?”

    魏池也对她一笑:“好。”

    人苦,就苦在一个比字,人若不比人,这满座的女子哪个不是美人?可惜这个林雨簪一入场,三千粉黛无颜色。人乐,却又乐在一个争字,若是两琴不相争,怎会奏这么个考验人的曲子?

    乐声渐起,无人谐奏,只闻二琴之声。

    一开始,魏池喜在自己略胜半分,可到后来,一扬一合,竟入纠结之景。魏池禁不住又喜这位林雨簪是胸中有真丘壑,渐渐掩藏了争夺的意境,缓缓驰意,与之和鸣。清合激烈斗转之时,两琴和音为一,竟难分彼此。

    一曲终了,众人竟都意犹未尽,魏池起身,微微一躬,大家这才领悟过来,纷纷击掌赞贺。

    “好!”突然一个人声从二楼传来。

    皇上?魏池抬头望去,两人都在纱幕之后,但魏池知道,这个人除了看林雨簪,也在看自己。

    众人正要起身行礼,却不道皇上的影子只是一闪,便再不见了。

    许唯托了一个香盒自楼上下来:“林氏家女领赏!”

    林雨簪跪下接过香盒。

    许唯缓缓道:“皇上口谕,林氏家女,德才兼备,方才一曲意境巧皆全,朕特书古诗枫桥夜泊以应雅静。”

    四座顿时一片唏嘘。

    许唯又回头对魏池说:“皇上还有口谕:魏大人朕就不赏好东西了,赏碟果子吧!出来领赏!”

    说罢,宫人卷起了薄纱,本若无物的东西其实是有用的,陈鍄这么个狠招顿时让在座的女宾们手忙脚乱的捡起手帕来遮脸。魏池接过许唯手上的干过点心,笑着摇摇头。

    林雨簪并不忸怩,坦然对魏池一笑:“大人的琴艺果然是名不虚传。”

    魏池小声道:“承让!”

    魏池想到她主动站出来给自己解围,心中有些感激,但是此地不宜久留,魏池又对许唯行了一个礼,赶紧退了出来。

    “公主!公主!”糖糖推着玉祥:“他都走啦。”

    玉祥哦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方才感到自己满面通红,赶紧拿手掩饰,只觉得有一双视线不偏不斜,正好看着自己。玉祥疑惑的一抬头,却看见那个林雨簪轻蔑的对自己一笑,轻盈的走了下去,而台上,早已空无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美女果然是第一美女,只要一出场立刻就艳压群芳。

    林美女就这么和陈公主扛上了……玉祥妹子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