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帅在河南战场上,大腿中了流弹。

    他活了四五十岁,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子弹穿过腿上肉最厚的地方,本来不算重伤,可是天气热,他又上火,而且也真是上了点年纪,不比当年的剽悍,所以不疼不痒的连发了几天烧之后,他就昏昏沉沉的躺下了。

    炎热的天气里,他那条老腿上的枪伤迅速恶化,身边得力的心腹想要把他先送回京津来,可是前方战况激烈,敌军炸毁了白部的好几列火车——包括一辆装甲列车。那辆列车是白大帅的座车,座车一废,白大帅手下又没有空军,他自己病得也禁不住颠簸,所以一时竟是陷在了战场里。

    白子灏接到河南的电报之后,一时间忧心忡忡,脾气也变得越发暴躁。希灵对他的一切辱骂都全盘接受,同时拨打着自己的算盘。她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计划,一步一步走下来,全都是见机行事,但她有个最终的目的,计划千变,目的不变。

    白子灏是靠不住的,任何人都靠不住,趁着最老奸巨猾的白大帅在外面,她须得立刻做出决断。时间不等人,谁知道下一秒,风又会向哪个方向吹?

    黑眼珠在长睫毛下悠悠一转,她望向了白子灏。然后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她微微一笑,心里藏了一个说话的对象。

    她对他说:“坏人叔叔,这回,我让你看一手漂亮的!”

    几天之后,河南那边没有传来更多的消息,白子灏忧愁过了劲,也就不再心心念念的只想老爹。这天晚上,他无所事事的站在穿衣镜前拨弄头发,忽从镜中看到自己身后走来了希灵。

    看着希灵怔了怔,他忍不住一笑。希灵今天加意的修饰过,卷发乌黑,面孔粉白。亮晶晶红艳艳的薄嘴唇抿出一个笑容来,她停在白子灏身后,手提裙摆慢慢一歪头,在镜子里向他行了个屈膝礼,明亮灯光下,她的嘴唇亮晶晶,眼睛也亮晶晶。

    她没生过孩子,也没认识过他,她与他第一次相见,尚未成为白太太,还是国民饭店里那个让他惊艳的小姑娘,肃希灵。

    “唉……”他半笑半叹,忽然有点感慨:“今天漂亮!”

    希灵背过手,用清甜的小嗓子反问:“我漂亮了,你喜不喜欢?”

    白子灏不回头,依旧对着镜中的她说话:“废话,能不喜欢吗?”

    希灵粲然一笑,唇红齿白:“那今天晚上,你带我出去兜兜风吧!”

    白子灏翩然的向后一转,居高临下的低头笑问:“怎么想起了兜风?白天热着你了?”

    希灵仰起脸,含笑答道:“我想起了去年在西山的时候,你总是开汽车载着我乱跑,我还试着开过呢!现在现回北京是来不及了,咱们在这天津城里兜几圈,怎么样?”

    白子灏向她伸出了一只手:“走!”

    希灵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走!”

    这个晚上,白子灏玩得很开心。

    他和希灵先是去了跳舞厅,由着性子跳了个痛快。大汗淋漓的坐下来,他痛饮了几杯冰啤酒,依旧是不过瘾。希灵这时拉了他一把:“这儿的酒有什么好喝的?我们到那专门喝酒的地方去!”

    摩登男女当然不会钻小酒馆,白子灏轻车熟路的带着希灵进了酒吧,连着开了两瓶白兰地。希灵也跟着喝了一点,刚一尝到滋味就吐了舌头,白子灏指着她哈哈大笑,希灵抬手捂着红红的脸,也是笑,又让西崽给自己上了两份甜点。

    慢慢的把那两份甜点吃光,她估摸着这两盘子西洋点心顶得上一顿饱饭,抬眼再看白子灏,她发现白子灏的眼神已经散了。

    “不喝了!”她伸手摸了摸白子灏的脸:“你醉了,我们再兜几圈就回家吧!”

    说完这话,她招呼西崽过来会了账。白子灏并没有醉透,摇晃着站起身,他还能领着希灵往外走。及至钻进汽车里,他无端的嘿嘿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发动了汽车。

    “上哪儿去?”他硬着舌头问希灵:“上、上西山是吧?”

    希灵坐在阴影之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对,去西山。”

    白子灏深以为然的点头:“那得往城外走。去西山好,咱们过去住几天……一年多没去了……”

    汽车东摇西晃的上了马路,呼啸着开向城外。车窗外闪过缤纷灯光,有灯的地方才有人,等到灯火稀疏了,人也稀疏了。

    最后,天上只剩一轮明月了,地上也只剩汽车内的白子灏和希灵了。

    希灵一眼不眨,一直在凝视着窗外的夜色风景。忽然大喊了一声“停”,她让白子灏下意识的一脚踩了刹车。

    “怎、怎么啦?”白子灏扭头问她。

    希灵转过脸,看他朦胧的眼睛。短暂的对视之后,白子灏把两条胳膊横撂在方向盘上,然后一头扑下去,把脸埋进了臂弯中。

    希灵试探着推了他一把:“哎!子灏?”

    回应她的,是白子灏的一串小呼噜。

    希灵看着他,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推门下了汽车。

    绕过汽车打开车门,她一脚踩上车门踏板,开始使出吃奶的力气推搡白子灏。白子灏太重了,她又是太弱了,幸好晚上她是吃饱喝足了的,有体力打持久战。把白子灏从驾驶座推到了副驾驶座,她又将对方那两条长腿抬起来,一并搭上了座椅靠背。白子灏成了大头朝下的姿势,然而睡得依然香甜。希灵来不及休息,直接上车坐上了驾驶座。

    抬手握住了方向盘,她凭着自己有限的一点驾驶知识,颤颤巍巍的发动了汽车。一打方向盘调转了车头,她驶上崎岖的来路——她记得,方才汽车曾经经过一座陡峭的小土坡。

    天黑透了,荒野不比城市,早已没了行人。一点一点的把汽车开到了那座小山坡顶,希灵停了汽车推开车门,跳下去走到车前,俯身向山下看了看。山下黑沉沉的,高是够高,山下还有隐隐的水声,想必是有河流经过。

    这个地方,是希灵所满意的。

    于是转身钻回车内,她没关车门,重新发动了汽车。一脚将油门踩到了底,她在马达轰鸣声中纵身一跃,大叫一声扑到了车外的草地上。

    与此同时,汽车如同炮弹一般直飞向前、落地、翻滚。巨响与火光之后,汽车在山脚河流中砸出了一朵巨大的水花。

    希灵趴伏在草地中,手肘和膝盖都是剧痛,下巴蹭过石子,也带了伤。倒吸一口冷气屏住了,她发疟疾一样的颤抖,瞪着山脚熄灭了的火花与水花不能动。

    报仇了!

    黑眼珠直勾勾的盯着更黑的夜,她从鼻子里挤出高昂单调的一声笑。牙齿磕破了舌头,鲜血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用手背狠而慢的一蹭鲜血,她蹭得自己嘴唇变形,口红漫过了嘴角,成了小丑的样子。

    正在此时,远方隐隐响起了杂乱的人声。希灵猛然回头,看到极远极远的地面上,亮起了几盏星火。

    脸色一变,她站起身弯了腰,开始试探着向山下小跑。这篇山坡比她想象得更陡,跑了没有几步,她便重心不稳的仆倒在地,一路骨碌碌的滚了下去。赤裸的膝盖砸进河滩泥水里,她连滚带爬的重站起来,趟着冷水跑到了汽车旁。

    汽车成了个仰面朝天的模样,车门已经没了。她钻进车里,摸到了白子灏的一只手。顺着那只手往上走,她又摸到了白子灏的头。那头沉重而没生气,可是手指摁住颈侧,她还能感觉到微弱的脉搏。

    抓头发揪衣领,她拼命的把那个脑袋拽了出来。把那个脑袋向下压了压,她想把他的口鼻压进水中,然而白子灏的胸膛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垫高了,除非她敲碎他的骨头,否则他低下头,河水至多只能没过他的鼻子。

    于是希灵松了手,转而要去摸石头。小鹅卵石是没有用的,她要找的是沉重的尖石,可未等她将一块石头高举起来,山顶已经有人大呼小叫的冲了下来。

    于是希灵立刻丢下石头,跌坐在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