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晨,过了前面那个山崖,就到工点了,拉不动再歇一会儿呀!”

    杜若病病恹恹地躺在板车上,极力挪动下大病初愈后的躯体,映满山高水低的眼帘止不住的又溢出了泪水。近一个月来,杜若霉运当头、灾连祸接。工作可危了,在城里意气风发地坐了一年多机关,原来是端泥饭碗——借调,正遇着精简机构、裁员缩编,只得听天由命地卷铺盖回山;姻缘可危了,曲曲折折地走过十几年情路,分分合合地历经十几个春秋,其结果为别人辛苦为别人忙,耽误了青春耽误了后代,婚事如梦幻泡影般破灭;事业可危了,倾尽家财筹办的画展办不成了,竭尽全力参赛的画稿落选了,志在必得的省美协一级画家的职称评定也莫可奈何地落聘。真是才高遭妨,人贤遭难,山雨欲来风满楼。杜若一连几天将自己关在宿舍里,借酒销愁,睹物思过。佛说:一切皆为虚幻,尽是因缘和合,缘起时起,缘尽还无。杜若全身心地投入到绘画艺术中去,十几个春夏秋冬,为了绘画艺术比骡子累,比蚂蚁忙,舍尽了颜面,受尽了屈辱,牢坐过,冤蒙过,差一点儿被路局除名;十几个寒来暑往,为了绘画艺术比猪睡得晚,比鸡起得早,背弃了爱情,离散了婚姻,罪遭过,难罹过,至于今还是孑然一身。杜若原认为只要志存高远、恪守信念,不怕困难与挫折。不惧风险与挑战,吃别人没吃过的苦,走别人没走过的路。自己的人生就必然有光风霁月、安富尊荣的一面;杜若原认为只要脚踏实地、勤学苦炼,永葆长期无悔的追求,坚守卧薪尝胆的毅力,持久锲而不舍的恒心,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承受常人难以置信的劫难,自己的事业就必然有光前耀后、声誉鹊起的一天。然而这一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是痴人说梦、齐东野语;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杜若忽然发觉。十几年来自己所走的路根本就是一条走不通的路,十几年来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根本就是一项夕阳事业,到头来梦魇了、梦醒了。他又回到了原点;到头来愿兴了、愿灭了,他还是一个山里的养路工。白白做错了十几年的梦,假如那年函大毕业了,用这个毅力与恒心再接着报考研究生。或许早就如同期的同学。在城里安安稳稳地坐个位置,安安生生地成个家庭,那至于这样丧家犬似的被人逐出门外;白白熬错了十几年的光阴,假如那年下海经商了,用这个时间与精力去做一门生意,或许也早就如同期的同事,在城里风风光光地捞点票子,风风火火地挣点面子。何至于这般臭狗屎似的被人扫地出门。杜若一摞摞地捆扎好书柜里上万册的书籍,瞧每本书上几乎都密密麻麻的写有摘记与眉批。好了,用不着了,从此再也不用将大好时光抛掷在这误人前程、狎人命运的学习上了,可以无忧无虑的与山野芊芊绿草、亭亭青松融合在一起;杜若一幅幅地装置好四面墙上悬挂着的各式各样的画作,其中那一幅没经过呕心沥血的构图与精益求精的创作,行了,也用不上了,从此再也不用拿青春年华作陪葬来死撑这落人耻笑、遭人白眼的梦想了,可以无咎无誉的与山川拂拂清风、潺潺溪水融入在一起。杜若含悲忍泪地去车站办理托运手续,谢绝了单位领导假惺惺地派人帮忙的好意;杜若强颜作笑地去办公室清理物品,拒绝了单位同事假幺幺地临别聚聚的好心。杜若无情无绪地走出机关大院,无私无畏地走出宿舍大楼,行若无事地来到汉西早先住过的鸭棚,瞧这曾经的家更加破瓦颓墙、尘满四壁了,杜若一直绷着的神经骤然间断裂了,眼泪扑扑簌簌地流下来,一直拧着的倔劲顷刻间松懈下来,丧失了名声的屈辱、断送了前程的绝望一齐涌上心头,由不得痛不欲生地嚎啕大哭起来……

    “晨晨,歇一会儿吧,瞧把你累的,头发边上尽是汗水!”

    桑晨回眸一笑,娇艳得如同雨润桃花的面庞浮泛着盈盈的笑意。杜若暗自一叹,泪眼朦胧地掉过头去,不知该如何面对邻家小妹的愁绪在脑子里萦回。桑晨早已大学毕业了,按规定分配回了家乡一所乡村中学。那天杜若由于在外地出差,没能赶上她们203女室的毕业聚会,以后她们全走了,抛戈弃甲地作鸟兽散,空荡荡的屋内晨晨对着一大堆的行李怨艾连连,她说命运是如此的不公,一寝室的女生有的千娇百媚的留校任职、有的千姿万状的留城进机关厂矿,就她千愁万恨的去做教书匠,而且还在僻远山区。杜若满脸愧色地立定脚跟,欲言又止地嗫嚅着嘴唇,“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是金子到那儿都发光!”晨晨百感交集地摇摇头,一缕凄怆迅速爬上眼角,“好啦、回去啦、安安生生地做个山里妇女,谁叫咱们是农家子弟,偏偏又摊上你这么个老不顺的霉星!”以后杜若陪着桑晨回家乡山村中学去报到,那天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有多欢颜,一大早就都伸开热情的双臂,成百上千个扎红领巾的学童、穿学生装的少年、眉目如画笑靥如花的女孩,排着长长的队列、舞着鲜艳的红花,异口同声的大声喊道老师好老师辛苦了祝老师快乐。于是杜若看见难得的笑容在晨晨那眉愁眼锁的脸上打了个闪儿,虽然有些苦涩有些艰难有些来去匆匆,但这是桑晨毕业后的第一次笑,第一次心欢意畅而又纯洁无瑕的笑,杜若一时满心欢喜满心宽慰满心天从人愿。没过多久,杜若又回乡了,带着对晨晨深深的牵挂揣着一诉衷肠的企盼与热切。然而桑晨却病倒了,家人不无沉痛的相告。自杜若走后,晨晨就时常地缠绵于病榻之中。望着晨晨消瘦的面容枯黄的长发散乱失神的眼睛,杜若的心恍若有千百把钢刀在扎。又恍如被泼上了一盆滚烫的辣椒油,欲哭无泪而又欲罢不能。错了,彻底地错了,杜若原认为在家乡山村中学童稚与求知之间晨晨心胸那过重的失落感会慢慢消散,彷徨与失意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相对淡远,而晨晨却没有,让失意郁积于胸让彷徨像病菌衰败着她的容颜蚕食着她的身体又一点点地腐蚀着她本就脆弱的心灵。山村挽留不下她了。四年的大学生活已把她从一个纯朴的乡下女孩陶冶成具有很高文化素养的城里人了,她要美要善要物质文明既要发挥个人的潜能又要谋求个人的全面发展,她已不甘心混迹于山乡愚昧与落后之中。不愿在粉笔灰中虚掷大好的青春时光,不愿在山乡逼仄的生存环境与匮乏的物质生活里了此一生。而这谈何容易,杜若只是一个山里的养路工,除了比别人多读几本书、会画点狗屁画儿外一无所长。杜若曾经也想削尖了脑壳、刀插在心上往上爬。但又瞧不惯官场上那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对上奴颜婢膝对下唯我独尊的奴化心态与官僚习气;杜若曾经也想口吐莲花之辞、面呈谄媚之笑。抛弃做人的底线、摒除道德的面纱去拉关系走后门,但骨子里又充沛着落拓文人的泱泱气节,不愿去仰人鼻息拾人唾余在混日子与随大流中苟且偷生。而在当今社会不做官不走后门要想调动工作弄个城市购粮本儿岂非天方夜谭!杜若心地黯然地站立在床前,极力不使满眶饱含的热泪滚下面颊,不由得默默不语地背转身去,将头深深地沁在悲哀里。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才被雷打又遭火烧,他本来是想告诉晨晨。自己在城里工作不下去了,被单位当做借调人员清退回了山里。然而面对桑晨沉绵于病痛之中的意懒心慵的模样,衰弱得几近虚脱了的形容,满腹涌入到喉咙口的话语又强行咽了回去。以后桑晨病歪歪地撑下地,蹑悄悄地走过来,悄没声儿地用双臂环抱着杜若,“对不起,我原本是想听你话,在乡下好好地上个班,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可要好好地原谅我,现今好可怜好可怜吧,除了你啥都没有!”杜若悲不自胜地转过身,扶桑晨在床沿上坐下,眼里泫然欲滴的泪水这时如喷泉般飞溅而出,“晨晨,是我对不住你,我没本事在城里给你找个工作,害你遭罪造孽了,我在城里也快呆不长了,过些天就要回山里,回山里继续做我的养路工!”桑晨一时惊讶得圆瞪着眼睛,好不容易听杜若含冤衔恨的说完,苍白的额头交叠映出同情、沮丧、愤怒数种不同的神色。“好啦,成同命鸳鸯了,这下该不会嫌弃我这只丑小鸭吧!”一半天后,桑晨竟然像脱胎换骨似的眼里放射着奇异的光彩,通身也像是霍然痊愈的洋溢着超逸绝尘的勃勃生机。杜若一时惊异,新奇不己地闪闪眼睛,心像坠在了五里云中不明所以。“我跟你去山里,给不给口饭吃由你,给不给个名份也由你,反正我是不想再呆在乡下吃粉笔灰!”桑晨满面红晕地仰着脸,狡黠地扑闪着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两道满含热望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视在杜若的脸上。“这怎么行,这怎么可以!”杜若顿如触电似的浑身一震,脑际宛似巢聚了一窝蜂的嗡嗡作声,脸在极度的惊诧与错愕中泛着一层煞白,“你是我小妹,是我心目中培植起来的偶像,要你不计厉害得失地跟着我,不计毁誉是非地守在山沟里,那你的书不白读了,苦不白吃了,我还指望你有个好前程,将来能给咱山里人争光争气呢!”桑晨一阵慌乱,整个人从心旌摇曳的忸怩中惊醒过来,霎时收敛起满脸灿若云霞的羞容,盯着犹如榆木疙瘩似的杜若,眼见得如同蓓蕾绽艳的满腔爱恋化为泡影,不禁又羞又恨地掩面哭泣起来……

    “晨晨,快到了,那边山丛中石刻着的天下第一工点就是!”

    桑晨气喘吁吁地“啊”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躬身拉着板车。绷起的车带在她**的后背勒出一道深深的印痕。杜若眼中一热,鼻端涌入一阵酸心透骨的凄清,不觉又晕晕忽忽地倒卧在板车上。在自己这声名狼藉。前程最黯淡的时候,她硬是这样不弃不离的与自己站在了一起;在自己这命途多舛,日子过得最艰难的时刻,她越加这样无怨无悔的守在了自己的身边。当他奄奄一息地哭倒在鸭棚中时,是她奇迹般地找到了他,形影不离地陪着他伤心流泪;当他万念俱灰地躺倒在病床中时,是她体贴入微地关照着他。寸步不离地日夜陪护着自己。杜若深感愧疚地长长一叹,拂拭去刹那间涌现在眼角的泪水,万千思绪不禁不由地又飘摇到往昔家乡的梅河岸边……

    “喂。画好了没有呀?慢慢腾腾的,几时得完呀!”

    那是晨晨临近毕业时的一年炎炎夏日,火辣辣的太阳恍若炼山似的,把酷热和燠闷执拗地照射在梅河两旁。河边密密层层的草丛宛如画上去似的纹丝不动。岸上浓荫匝地的垂柳,树枝低低地拂拭着水面,带出无数鳞状的涟漪,几头水牛懒洋洋的倒卧在水汊深处,几只黄狗气咻咻地耷拉着尾巴躲在绿树丛中。到处是灼热晃眼的白亮,山隈郁郁葱葱的林带发放出一种炽热的亮光,河里波澜不兴的水面浮泛着炙人的腾腾热浪,白茫茫的沙滩放散着熏蒸暑气。亮不呲咧的河岸散发着令人透不过气来的火烫。山里不见人,山外不见人。梅河里外也热不可当地阒无一人……

    “嗬,晨晨呀,大中午的也不回家歇歇,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杜若乐呵呵地一笑,忙不迭放下手中的画笔,瞧桑晨边拧着满头的湿发,边水淋淋地从河里赤脚向自己走来。杜若又忙撑开遮阳伞,从包里掏出瓶矿泉水,一边拧开盖,一边笑微微地递在桑晨的手中。

    “晨晨,你可真前卫呀,在这荒山野岭里玩水,你就不怕被人劫色!”

    桑晨眉欢眼笑地抿嘴一乐,边起手将湿发拢在脑后,边轻盈地侧转身子站到遮阳伞下,“说什么呢,嚼舌头呀,都乡里乡亲的,谁像你是登徒子呀,动不动就想沾人便宜!”

    杜若面露喜色,嘴角浮泛出几许嬉戏的神情,伸手接过桑晨喝过几口的矿泉水,“嗬,小不点儿长大了,来脾气了,装了一肚子的学问,知道了登徒子,还记得不,那年你上大学,我帮你挑着行李,那时你穿一件褪了色的花褂,拖两根牛角辫子,一路哭哭啼啼的,我跟你父亲在背后笑得合不拢嘴,那时你可怎么看怎么是个山里的黄毛丫头!”

    桑晨舒眉展眼地启齿一笑,抻下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的游泳衣,边偏转脑袋,双眼似笑非笑的望着杜若,“还说呢,前些年得你跟红莲姐资助,我想感谢下都没得到机会,这好不容易一个城里呆着,礼拜天节假日也不来瞧瞧我,两条腿只会往燕姐姐屋里迈,怎么啦,是怕我这穷学生沾了大画家的光,还是怕我没钱打不起二两老酒给你喝?”

    “嗨,说哪里话,我也是才刚调到江城,还没有去上班呢,早两年倒是在城里,不过那时我是做苦力的民工,要是贸然找到你学里,只怕我们的晨晨要乜斜着眼,嘴角撅得像山包,还没容咱歇口气,就一迭声地说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呀你来有什么事儿,哪不把咱这老脸臊得没处搁了,想想这腿还敢往你那路上搬!”杜若开颜一笑,忙逗趣似的瞪大着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桑晨逗出一脸笑貌,腮边梨涡倏漾倏散,眼里充满了愉快的神采,“这话说得太见外了,你在城里做苦力,还不忘给我寄学费,我是那种缺心少肺的人吗!不过说来真难以置信,哪天在报上看到你的画作,我都不敢相信是真的,我们班里家在巴山铁路上的同学,说这是真的,说你为画画儿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搞得跟范进中举似的,千难万难中了举,人反倒被一口欢喜痰迷了心窍,说你也是疯疯傻傻的被人从城里建筑工地上找回来的。那天我们大家还七嘴八舌的羡慕得不得了,说现在要成就一番事业。非得有你这番耐心、这番毅力不可,现在就唱歌儿的画画儿的能赚大钱了,说你如真的成得了名、办得起画展。作品再被人捣腾到港台市场上去,只怕日后你的身价要与日俱增,你的财富要直逼全球华人500强了!”

    “唉,我那有哪水平!”杜若自嘲地裂嘴一笑,满腔灰冷的情感渐渐变得炽热,双眼也掩饰不住地藏有几许得意的神色,“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们老实巴交的山里人,本就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出门在外都没根没基的。能钻头觅缝的到城里混口饭吃,有间几平米的房子栖身,就算是烧高香了,我们堂堂铁路部门吧。却还有人说。宁可在城里扫厕所,也不在山里做养路工,谁还有心事去作那些非分之想!”

    桑晨一时感同身受,微微地涨红着脸,滴溜溜转的眼里蕴藏着几丝狡黠的神情,“谁说不是呢,想当初红莲姐那么好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差不多就是万元户了,结果还是没能走出大山。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山里清寒贫苦的岁月之中。那接下来你呢,跟燕姐姐苦尽甘来的在城里成个家,然后上班看看报纸吹吹牛皮,下班溜溜马路逛逛商场,一辈子就这么过一天是两晌了!”

    杜若忽有所触,脸在霎时间的狐疑不决后倦容涌现,忙遮饰般地别过身去,拧起矿泉水,一口气就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晨晨,咋这长时间不去燕姐那儿呀,不是还有大半年才毕业吗?莫非我们门槛儿低,怠慢了你,贵脚就不踏贱地!”

    桑晨幽幽一叹,心地一下子黯淡起来,脸上的笑容也蓦地收敛,“唉,怎么说呢,我们早就不上课了,没事儿老烦你们也不好意思呀!现在工作要自己找,人家早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去了,我一个山里妹子,手掌捂不住天,脚掌盖不住地,拼爹没那个福气,谝能没那个本钱,你叫我找谁去呀,所以我也懒得操这个闲心,成天得其所愿、优哉游哉地呆在家里,日后毕业回乡做个教书匠,不也是混一碗饭吃?”

    杜若掉过脸来,神态从容地舒一口气,一径怦怦直跳的心头也渐渐地弛缓下来,瞧桑晨若有所失地低敛着眉,脸上罩着一层忧郁的云翳。晨晨是长大了,转眼间就长成一个惹人眼撩人心的大姑娘了。杜若知道,晨晨的家与自己屋子离得近,去掉半山坡丛生的松竹就成了一家人,平时任谁站在山坡上喊一嗓子,两家都能半句不拉的听得清。杜若起小儿就喜欢邻家这个聪明俊俏的小妹妹了,那年杜若参加工作,是邻家这个拖着两根鼻涕的小妹妹哭着喊着跟着走出了几里地,杜若每次回家,总忘不了给晨晨买些书呀本呀以及几件漂亮的花衣服呀,而晨晨也最喜欢缠磨着杜若了。杜若记得,晨晨上初中时,两人曾走十几里山路去看乡村黑白电影,后来回家实在是晚了,两人就挤在处星月交辉的打谷场上的草垛里,背靠背儿挤了一个晚上。晨晨后来上高中了,杜若总会走街串巷,一个书店接一个书店地转悠,给晨晨买些复习资料呀高考模拟试题呀,遇到有晨晨喜爱穿的时新衣服,杜若也会大包小包地寄回去。在杜若的心目中,晨晨就是自己最可爱的小妹妹了,晨晨就是自己用心呵护的偶像。杜若记得,晨晨那年考大学时,遇着家庭贫困,老父封建,说死说活也不肯出钱供她上学,女孩是别人家的人,读再多的书也是个赔钱货!晨晨一连几天茶不思饭不想,将自己锁在屋内绝食抗争,以后一封电报接一封电报的向他求助,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要他回去,最后竟凭一个地址,饿着肚子,上千里地的找到自己。杜若当时别提有多高兴了,苦藤上终于结出了硕果,山沟沟里终于飞出了金凤凰。然而瞧晨晨孩子气的脸上满是看破红尘的颓丧,稚嫩的眼里充满了玩世不恭的辛酸和烦恼。杜若舔一下干裂的嘴唇,掬一把同情的泪水,说晨晨我们生在社会的底层、长在社会的底层,怨天怨地怨自己命不如人,到头来你还不是要头顶一方天、脚踩一方地,安时处顺地过一辈子!你埋怨自己的家人,咀咒自己的出生。也不见得有达官贵人肯拉你一把!你怨恨自己的命运,憎恶自己的家境,还有几多与你同年龄的山里妹子连大学的门槛也迈不进!人说到底还是要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你能考上大学,就说明你命好些过年猪了,日后再时运不济,也是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读书人,不像我们,累死累活做一辈子。到头来还是个端别人饭碗、瞧别人脸色的弱势群体……

    杜若意犹未尽地黯然一叹,一片阴霾掠过心头,面颊上的肌肉也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瞧晨晨微微地仰着头,脸上那层落寞的神色消失了,双眸深处那几许淡淡的惆怅变得温柔可人了,朦朦胧胧中仿佛是情窦初开时的缕缕梦幻。晨晨是长大了。倏忽间就长成一个知人心解人意的大姑娘了。如含苞欲放的花蕾绽放在阳光明媚的春日,一树万紫千红的开遍。早先晨晨枯黄干瘦的脸上,如今白白净净的,泛着一层醉人的嫩红;早先晨晨总局促不安的耷拉着一双眼,羞怯腼腆的眼神时常觑着脚尖,如今两只又明又亮的眼里秋水为神,俯仰顾盼之间漾浮着楚楚动人的丰韵;额下两抹新月似的眼眉弯弯挑起,腮边两个浑园的酒窝似隐还现。挺直端秀的鼻子,小巧红润的嘴唇。构成一幅明艳的图案,不加金银脂粉的修饰,更显出一种清纯娴静的美……

    “嘿,看中了没有呀,晨晨不是个嫁不出去的灰姑娘吧?”桑晨突然举手掠下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波光诡谲的眼里放诞着盈盈的笑意。

    “唉,晨晨,瞧你口没遮拦的胡说些什么呀,论年龄,你该叫我叔叔呢!”杜若忽有所悟的心往下沉,喉中泛着一种又苦又涩的滋味。

    “哼,好意思充大,别揿着鼻子哄自己了,论辈份,你还得喊我姑姑呢!”桑晨俯首微忖了一下,脸上不易觉察的掠过一片懊丧之色,稍后她又抬起那双幽怨万种的眼睛,别有意味的斜睨一下杜若,少时她就嗤地一笑,两朵羞云涌上脸颊,随即喜不自胜地扭过身去,丢下一串宛如黄莺出谷的娇笑声,转背就朝堤下连蹦带跳地跑了出去,“喂,别像锯了嘴的葫芦,闷不拉几的,有胆子下河玩水去!”

    杜若略一迟疑,顾虑重重的收起画板,瞧桑晨己一溜烟儿地跑到河边,晶莹如玉的身躯在夏日炽热的阳光照耀下,泛着羊脂梨膏一样的润泽,杜若骤觉脸上莫名奇妙的一热,一股久别多时的情感在心胸勃然而起,瞧桑晨刁钻的抿着嘴唇,似腾似跃的立在河边,珠汗涟涟的脸上旋起两抹甜甜的笑意,玲珑浮凸的身影与岸边垂柳蓬茸的树荫构成一幅线条特别优美的画图。杜若顿时眼前一亮,心头的阴影烟消云散,一直愁烦不展的眉宇也喜悦地开朗起来,眼里竟还奇异地放射出一种兴味盎然的辉光。

    “来呀,瞧你那笨笨兮兮的样儿,或许早不是晨晨的对手!”

    杜若聊以解嘲地微微一笑,几分尴尬几分无奈地脱掉自己的衣服,瞧桑晨己兴致勃勃地涉足河中,身体俨然站立不稳似的前仰后合,胸前被连体泳衣紧紧裹掖的两轮**更是忽高忽低的颤抖不停。杜若遽然一呆,一股热流涌进心房,周身的血液也恍若沸腾了似的在每一根血管里汹涌奔腾,三两下跑到河边。桑晨咭地一笑,扭头扮了个鬼脸,趁杜若轻手轻脚地下河之际,突然恶作剧般拍出一大片水珠迸溅到杜若身上,随即忍俊不禁地曲着身子哧哧地笑个不停,翻身一个鱼跃,就往河中央游去……

    杜若欣然一笑,抹一把脸上湿漉漉的汗水,也纵身跳入河中,瞧桑晨正劲头十足地戏着河水,时而纵情欢呼,侧着的身子像银燕一样在清凌凌的河面上追波,腋下如珠飞玉舞般的水花四溅;时而掩口娇笑,灵巧的颈颈时屈时伸,双臂宛若急骤的雨点扑打着水面,掀起层层如流风回雪的水雾波摇浪卷;时而又藏头露背,翩若惊鸿的身影一路在如诗如画的水面上掠过,溅起长串如露珠般晶亮的水花粲然可见。杜若欣喜逾常地闪闪眼睛,收束一下意马神猿的心绪,仰身也躺在碧波粼粼的水面上,这时阳光**辣地照着河面。曲曲弯弯的水流明镜似的映带着两岸的漫漫山色,身下萦回不去的鱼儿伴着天上的白云游走,山冈凌空展翅的鸟儿逐着水下自己的倒影盘旋。杜若随波逐流地漂一会儿。心胸太多的迷惑、愧疚、诚惶诚恐之情悄然退去,脑海里冥思苦想的猜疑、畏忌、自惭形秽之意也渐渐消失,他忽然发觉自己在情感与理智、伦理与道德之间徘徊得太久了,崎岖的人生、坎坷的世事早就应该磨灭了自己的梭角,日下的世风、沉痼的陋俗早就应当玷污了自己的灵魂!晨晨花容玉貌、聪颖慧黠,是有名声、有地位的大学生,是有情趣、有风韵的现代女性。而杜若何许人也。苦追苦求了那么多年,又追求到个什么名堂,转眼就是人过三十天过午的年龄了。青春不再,爱情不再,一点维系自己最喜爱的希望早丢到瓜哇国去了,一点指导自己最辉煌的梦想也早丢到了无何有之乡。晨晨锺情于他。不嫌弃他半生失路、狼狈半辈。黄土快壅齐颈了,还一直穷途潦倒,靠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晨晨依恋于他,不忌讳他心有天高,命只纸薄,半身己躺在了棺材里,还是个穷酸饿醋,永不见天日的山里养路工!将她童稚少女冰清玉洁的身子如漆似胶地投入他的怀抱。将她豆蔻年华绵绵爱意水乳交融地倾注在他的身上。杜若还有什么资格三心二意,还有什么本钱妄自尊大。又拿什么脸面去假惺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人望花开,树望鸟来,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杜若再不学聪明点,脑子里多长一根弦耳听八方,再不识相点,眼睛插在额头上眼观四路,这样无与伦比的情缘就会星离雨散,这样无可比拟的福分就会随风而逝。不是说他最喜爱的希望就是想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眼下晨晨就是!不是说他最辉煌的梦想就是想去城里猎取个人情感生活的自由,眼下晨晨就红花配绿叶的极为相衬!杜若再不能傻乎乎的轻言放弃了,再不能憨兮兮的一条直道走到黑,说什么也要像拽住流星一样,拽住这稍纵即逝的情缘,无论如何也要像攀住彩虹一样,攀住这可遇而不可求的幸福。杜若终于不再犹豫不决、踟蹰不前了,“扑通”一声,一个鲤鱼打滚,奋力就向桑晨浮立的水面游了过去……

    “喂,咋还在磨磨蹭蹭的唦,快点呀,咱们再来玩捉迷藏!”

    杜若意乱情迷地痴痴一笑,宛若游龙戏波的身影快速地向桑晨疾冲过去。桑晨欢容笑貌地“哦”了一声,急忙避开身,含羞带怯的眼里闪耀着一片丰饶的欣悦之色,瞧杜若己浮光掠影般地涌到自己的跟前,一大片俨如琼瑶玛瑙似的浪花在身边飞溅,桑晨笑逐颜开,一下子就刁钻古怪地沉入水中。

    杜若一口气游到桑晨的面前,瞧四下里波澜不兴地了无桑晨的踪影,水光潋滟的河面却有一长串近似黄鳝吐沫的水纹己曲里拐弯地浪到河堤那水草丰盈的丛下。杜若会心地一笑,也屏声敛息地泅到那丛中,待桑晨探头探脑地浮出水面,杜若出其不意地大喝一声,一把抓住桑晨那宛如鲇鱼脊背似的滑不唧溜的手臂。

    桑晨欢欣雀跃地一声娇呼,心头像融合了极度的喜悦似的嘣嘣直跳,忙羞人答答地挣出手臂,双眼如嗔似恼的瞟着杜若,边手抚胸口轻轻地舒一口气,“这回不算,你痞痞赖赖地不讲信用,得重新来过,你先游到那边去,咱以三米为界,半小时为限,输了呢,得装猪八戒背媳妇……”桑晨倏忽住口,恍若骤觉失言似的笑得人仰马翻,神采飞扬的眼里满是遮饰不住的绵绵情意,“不,不来,得装猪八戒拱河滩……”

    杜若撩目一望,不由得一阵神荡魂飘,忙按捺住心底蓬然而起的缕缕痴情,也喜眉笑眼地打趣着桑晨,“不,不行,得来猪八戒背媳妇!”

    桑晨“哎哟”一声,水津津的脸上一下子就如榴花盛开,羞红一直弥漫到耳根,“鬼东西,不跟你说了,狗嘴吐不出象牙,”桑晨边浮着水面,边笑嘻嘻地游开身子,边将脑后散失的几绺头发盘起来塞在游泳帽中,“这回可不准玩痞呀,也不准撒赖,我数到三,说什么时候开始就开始,你要是再不遵守游戏规则,搞双重道德标准,我就懒得理你了!”

    杜若深感惶愧地一声干笑,讪讪地往后退缩一步,瞧桑晨微俯着身,双臂轻快地拍击着水面,浑身上下如美人鱼似的摆舞得都是曲线,背膀一大片白皙的肌肤在青幽幽的河水映衬下,愈发的娇艳撩人。杜若陡觉胸腔一阵挛缩,一股异样的情潮迅速撞击了他的心扉,脸上顷刻间就浮泛起一层想入非非的潮红,遂身不由己地往前游动几步。

    桑晨冷丁瞧见,霍地折返身,瞪着一双含怒衔怨的眼睛不依不饶地望定杜若,一边还撒气使性子的紧绷着脸“嘿,才刚订的规矩,转眼就置于脑后了,你这么不守信用,当心我真的不跟你玩了!”

    杜若一时发蒙,赶忙往后腾挪着身子,在一种莫明其妙的凑趣心理驱使下,立即装出一副惶然不知所措的狼狈像儿,“唉,该死,对桑小姐的指示,时刻要铭记于心,本人怎么就记吃不记打,转背给忘掉了呢!”

    桑晨噗哧一声,像骤然瞧见哈哈镜似的,乐不可支地笑弯了腰,美滋滋的容色恍若冉冉朝霞布满了绯红的脸颊,“好,本小姐就大人大量,再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要是再不守规矩,本小姐就立马走人了呀!”

    杜若果真浮在三米以外,倾身做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瞧桑晨一路欢声一路笑语地渐游渐远,身前陡峭的崖壁在两岸危然屹立,苍翠的青枝绿叶倒挂着遮蔽了大半个水面,清悠悠的河水自上流潺潺而去,漫过游鱼可数的水滩,在河汊错落不齐的长满了青苔的石壁上,激起一道耀眼生辉的水帘,漫天飞舞的水花唱着跳着,浪放不系地挤上石苔涌过石壁,又一路碧波荡漾地向下游奔流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