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伦倚在河边某株大树下,忽然感觉似有雨点滴在脸上。

    他一边摸了摸脸,同时看着火光照耀下的宁静的河面。水面上并无水花,看起来应该没有下雨。

    李正伦接着将手指伸到眼前,才发现滴在脸上的,并非是雨点,而是腥红的鲜血。

    他霍然仰头望去,才发现在大树上,竟有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藏在那里。李正伦看不清那个人的容貌,只是从其高大的身形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受了伤的男人。

    那个人显然也知道自己已被李正伦发现,正想有所动作、另觅藏身之处时,不远处已经有一小队人马追杀过来。男人遂又藏了回去,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异动。

    李正伦认得追来的,是杨行密的黑云都卫,都这么晚了,还兴师动众的,也不知道濠州城里,出了什么事情。由此也可推测,树上之人,多半是汴军的漏网之鱼。

    为首的黑云都卫倒也认得李正伦,拱手问了句:“二郎君,可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经过?”

    杨行密早已公开了李正伦的义子身份,因他年纪比杨渥小,算是在杨家排名第二,所以军中人物,都称他为“二郎君”。

    李正伦随手指了一个方向,道:“好像是有一道人影,往那边去了。”

    “走!”一众黑云都卫片刻不停,转瞬间风驰而去。

    不多时,树上的人沉闷出声,道:“你为什么帮我?”

    李正伦道:“今天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何必再添无辜。”

    那人自嘲的道:“我可不是什么无辜之辈。”

    李正伦哑然笑道:“既然撞上了,就是有缘,你好自为之吧,我走了。”

    李正伦才走出两步,那人又忽然出声,道:“既然有缘,不如再帮我一个忙,如何?”

    李正伦怔了怔,这世上,还真有得寸进尺的人。

    他也不是冷漠的人,问道:“怎么帮?”

    “帮我弄来一艘小船,助我渡河。”那人沉默了半晌,才提出这个要求,想来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竟会要求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帮他如此大忙。而且这个人,还只是个孩子。

    “弄来小船不可能,因为太过麻烦、太过显眼,反而容易露出痕迹。”李正伦看了看显得平静的河面,道,“不过要送你渡河,也不是没有办法。但在此之前,我要先弄清楚你的身份。你是什么人无所谓,关键是不能骗我。”

    对于杨行密的黑云都卫来说,汴军之中,人人都是可杀之敌。不过李正伦的阵营观念,却并没有这么强烈,他倒是宁愿相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然,这个“人”,断然不会是杨渥那类人,最起码,对方也应该是磊落、坦诚之人。是以,李正伦才出言试探。

    树上之人听李正伦前面半句,本已打算放弃,听到后面时,却是把心一横,凛然道:“好说,在下山东葛从周!”

    *************

    李正伦回到濠州城时,这里已经是全城戒严。原本进行到中途的庆功宴,早已一哄而散,只余下一片狼藉的残痕。

    在前往杨行密的临时行营、原濠州刺史府邸的途中,鱼上尘倒先一步找到了李正伦,劈头就道:“你之前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城中出了大事?”

    李正伦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脸上却假装茫然的问道:“怎么,天塌下来了?”

    “跟天塌了也差不多。”鱼上尘压低声线,道,“你一定怎么都想不到,汴军主将葛从周,竟然去而复返,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情况下,假扮为淮军,混进庆功宴的队伍,行刺杨行密。随葛从周一起来的,人数不到十个,却是个个都悍不畏死。若非杨行密本身亦是武艺强横,此刻恐怕已经是葛从周的刀下亡魂!”

    李正伦心跳加快,道:“我义父他,没什么大碍吧?”

    鱼上尘扬了扬漂亮弧线的下巴,道:“葛从周号称‘山东一条葛,无事莫撩拨’,又岂是浪得虚名的?杨行密中了葛从周一掌,我估计够呛,没个一年半载,怕是好不了了!当然,葛从周的情况比杨行密更糟,他的手下拼死护翼,才助葛从周杀出一条血路来,现在全城都在搜捕此人,你自己也要小心——咦,你到底去过哪里了,怎么身上湿漉漉的?”最后一句,却是鱼上尘抓到李正伦的衣角,才再一次发出疑问。

    李正伦面色尴尬的笑了笑,道:“有样东西不小心掉到河里,下去捞了捞。”

    “是嘛!”鱼上尘似笑非笑的望了李正伦一眼,倒也没再多问。

    回到刺史府邸,李正伦找来一套衣服换上,心里头却不禁回想起送葛从周渡河的情形。

    当时,李正伦并没有去找小舟渡河,而是凭借他自己的水性、以及过人的体质,在水中拖着重伤的葛从周,一步一步的游到对岸。

    渒河虽然不如淮水、大江来得有名,河身却也极宽,普通人游到中途难免气力不济,何况还要带着一人。

    李正伦送葛从周至对岸后,葛从周自是对李正伦刮目相看,甚至还盛情邀请李正伦跟着他混,去汴州参军,前途无量。

    李正伦自然婉拒,最后临行前,葛从周才郑重其事的道:“大恩不言谢,他日你若到了汴州,只需说‘渡河之恩’四字,我便知道是你,到时候必有重报!”他说话时,认认真真的看着李正伦的容貌,又恐李正伦长大之后、相貌大变,是以才留下“渡河之恩”的接语,也算是考虑周详了。

    “啰啰嗦嗦的,你算哪门子好汉!没听说过施恩不望报吗?快滚!”李正伦却是不耐烦起来,催促葛从周快走。

    当李正伦在第一时间、听到葛从周自报身份时,其实心里面并没有想太多。他甚至还想当然的以为,葛从周在白天那阵子、可能没能够冲杀出阵,而是躲入濠州城中,不得不趁夜潜逃。

    谁知道刚刚听鱼上尘说起,却原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若知葛从周竟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险些刺杀成功,说不定李正伦真会犹疑起来:如此危险的人物,到底是该救,还是不该救?

    **************

    淮南道的清口、濠州一战,汴军损失惨重,朱全忠因此元气大伤,短期之内,再也无力南下。

    此消则彼长。杨行密因大获全胜,个人的名望以及控制的势力,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而在五门之中,号称“最强”的圣门,亦开始公开支持杨行密,称杨行密“高材捷足,负东南名望”。有圣门儒林的造势,淮南臣民对杨行密“拜相称王”的呼声,愈发高涨。

    另一方面,在数十万大军的战役面前,葛从周的殊死反扑,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并不能改变南北分裂的定局。

    可以说,杨行密与朱全忠之争,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的日子,纵然还会有大大小小的摩擦,但无论是谁,都再也无力发动如此规模庞大的生死之战了!

    淮南军民可以修养生息,有了大口喘气的机会。但接下来的日子,对于李正伦而言,游戏、才刚刚开始。

    序幕则是回到大悲寺之后,他与鱼上尘彻底摊牌。

    鱼上尘本来心情大好,此行献计,不但使得朱全忠元气大伤、无暇他顾。而她本人,也可以方夫人的身份,成功打入了杨行密的阵营。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在接下来的几年,她将以扬州为根基,暗中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玄祖经》。

    然而,当她哼着小曲、打开石洞中的暗格时,却发现原本藏在里面的禅书,竟然不翼而飞了!

    鱼上尘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然后就怒气匆匆的找到李正伦,兴师问罪道:“我要杀了你!”

    当时,李正伦正在收拾细软,准备与史氏、杨千寻等人,一起下山前往扬州,杨行密的大本营。

    李正伦见鱼上尘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连忙将她拉进房内,然后关紧房门,表情夸张的道:“出什么事了,要发这么大的脾气?难道没人告诉你,你生气的时候,真的很难看吗?”

    鱼上尘急怒攻心,却是玉手一摊,恶狠狠的道:“拿来!”

    李正伦耸了耸肩,道:“要什么东西?《玄祖经》吗?”

    鱼上尘再不废话,直接伸手扣住李正伦的咽喉,道:“你知道我指的什么!”

    李正伦却是好整以暇的样子,没有吱声,显然有恃无恐。

    “你别逼我,快点把东西拿出来。”鱼上尘恨得咬牙切齿,但又不能真的杀了李正伦,否则前功尽废。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李正伦则毫不示弱,好笑道:“我只是要你亲自说出来而已,有这么难吗?”

    “慧空方丈的手写禅书!”见李正伦没有否认,鱼上尘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禅书果然是被这个卑鄙、无耻的小淫贼给偷走了!因为除了“杨浩”之外,没有人知道她在石洞中的秘密。

    “你终于肯亲口说出来了。”李正伦示意鱼上尘将锁在他颈间的玉手松开,心平气和的坐了下来,道,“那么就让我、按照我的猜想来推演一下,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吗?”

    鱼上尘愤然收手。然后李正伦则从杨渥失踪开始说起,将他所有的推测,一笔一划的勾勒出来。

    鱼上尘越是听下去,脸色就越发难看。原以为滴水不漏的计划,想不到却被这个小家伙给一一道破,就仿佛他有一双神通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背后盯着她似的。

    这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就好像自己全身上下的肌肤,赤条条的裸露在别人的眼前,再没有任何私隐与秘密,叫她极不自在。

    等到李正伦说到一半时,鱼上尘终于忍不住打断道:“你这是在向我耀武扬威吗?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李正伦摇头笑道:“我当然不相信,因为你是一个极为好强的人,你绝对不会甘心,莫名其妙的就输给我这个小色鬼,不是吗?”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很简单,我想到一个有趣的游戏,就看你愿不愿意和我玩了。”

    “不凡说说看。”

    李正伦微笑道:“这倒也不急,在游戏开始之前,我尚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问吧,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样,一股脑儿都拿出来吧!”鱼上尘的心性修为,也是了得,她的情绪很快就平复下来。她在李正伦对面坐下,拿起茶壶、摆好茶杯,给自己慢慢的斟了起来。

    等鱼上尘的茶杯斟满,李正伦却是不问自取的拿了过来,悠然品尝,深吸一口道:“美人儿倒的茶就是不一样,好喝!好香!好茶!”

    鱼上尘丝毫不以为忤,又竖起一只空杯,再一次斟茶。当然,她表面看起来越是漫不经心,心里实则越发的严阵以待。她提醒自己,必须保持清晰的思绪,免得一不留神,反而陷入杨浩所谓的游戏“圈套”之中。

    李正伦将茶水饮完,正色道:“其实我一直想要知道的,就是你千方百计的要取得《玄祖经》,甚至不惜开罪朱全忠、使用大迂回方略,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可千万别告诉我,是觊觎经书里面的盖世神功。须知‘元气’和‘仙气’的修炼,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法门,你就算得到了《玄祖经》,也没有多大益处。”

    鱼上尘美眸眨呀眨的,讶然道:“你竟还知道‘元气’?”

    李正伦坦然道:“实不相瞒,我不但知道《玄祖经》在哪里,而且也曾翻阅过。因此所谓的‘元气、英元石、玄祖、道元’,我大概都知道一些。”

    鱼上尘道:“看来你真的翻阅过《玄祖经》,如此,我倒是可以省去很多口舌——想必你也知道,有‘魔僧’这个人了吧?”

    “魔僧自称是玄门最后一人,我自然晓得。”

    “那么,你给我听好了。”鱼上尘一字一句的缓缓吐将出来,道,“魔僧,就是我的亲爷爷。我之所以要取《玄祖经》,只为号召玄门余众,重建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