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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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东独帆轻轻摇头道:“不管怎样,你始终是他儿子。”

    小顾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寒意,语气冷淡地道:“你们弄错了。”

    江东独帆奇道:“我们弄错了?”

    小顾冷然道:“我并非是利百川的儿子。”

    江东独帆道:“把你抚养大的可是古墨先生?”

    小顾身子微微一震,眼神中露出一丝暖意之色——他纵然可以拒绝承认利百川是自己的亲身父亲,却不敢否认是古墨将自己一手养大,古墨虽没有教过他任何剑法武功,但一直都在暗中尽力给小顾练武大开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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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东独帆道:“狼王厉千书是利教主唯一的弟子,他告诉我们当年利教主并没有让他杀了你,而是让他把你送到古墨先生那里。”

    小顾撇了撇嘴角,冷笑道:“他可有什么凭证来证明?”

    江东独帆一愣,他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小顾连声冷笑,道:“他在说谎——当年利百川的儿子已被他杀了,我并不是利百川的儿子。”

    江东独帆轻轻摇头,道:“你和利教主少年时长得一摸一样,虎先生他们都是从少年时就跟随利教主,他们不会认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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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顾大笑一声,道:“世上相似的人比比皆是,光凭利千书一面之辞,还有我和利百川容貌相似,你们就断定我是他儿子,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说到这里小顾又是大笑数声,彷佛觉得这件事真的很好笑,只是笑到最后他眼圈也有一丝红。

    江东独帆没有笑,他紧紧注视着小顾,心中感到阵阵心酸。

    莺莺也笑不出,她此时已不敢看小顾,心中也同江东独帆一般感到阵阵伤感和难过——或许小顾并不是不想承认自己是利百川的儿子,只是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让自己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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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东独帆沉默半晌,轻轻叹道:“利教主和古墨先生已去极乐,这世上也许的确很难找到能证明你是利教主亲生儿子的证据,但我相信你一定是,我相信厉千书决不会骗我。”

    小顾冷冷一笑,道:“你相信也罢,不信也罢,和我没什么关系。”

    说完小顾站了起来,目光冷冷地道:“我要走,你要是敢拦阻——我就杀了你。”

    龙小倩这时正端着茶盘从内屋出来,听到小顾出言凶恶,不禁手中一震,茶盘中四杯热茶泼出一半,她惊恐地望向江东独帆,却见江东独帆神色之间并无半分惧意,他跟着小顾缓缓站起,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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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江东独帆走到另一间内屋前,他掀开门帘停顿了一下,道:“小倩,你陪莺莺姑娘在外面坐一下。”

    龙小倩应了一声,将手中茶盘轻轻放在茶几上。她望着江东独帆,又望了小顾一眼,眼神之中满是担忧。

    江东独帆对小顾道:“请——”

    小顾冷哼一声,看了莺莺一眼。

    莺莺神情有些黯然,她不敢正视小顾的目光,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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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顾跟着江东独帆进了内屋,里面是一间卧室和书房合在一起的大房,房间中摆设极为朴实,一张大床上铺着一尘不染的白色棉被,床的一侧摆放着一张书台和一张太师椅,书台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其中砚如斗盆,形如巨龟,书桌后的一面墙壁满是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

    不过特别的是书架中间一层之上有托架横放着一把带鞘长剑,剑鞘用黑色厚鱼皮制作,剑柄也是用黑色厚鱼皮包裹,朴实无华但做工精良,整把长剑比普通青锋剑要长半尺,露出的护手等处精钢冷光四溢,长剑看似陈旧,但散发出阵阵寒气让人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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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东独帆望着这把剑,道:“这把剑非世间名剑,是日月神教锐金旗和神火旗两位旗主联手帮利教主铸造,名为魔光,利教主用此剑有三十年,十年前他和秋枫古墨在华山相会之后就一直放在这。”

    小顾进来后也一直看着这把剑,听江东独帆说完轻哼一声,嘴角露出不屑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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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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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东独帆轻轻叹了口气,道:“他老人家极乐之后,我曾整理他的遗物,这才发现他在这世上遗留下来的只有这把剑和这些武学秘笈。”

    小顾面色微微有些苍白,并不出声。

    江东独帆来到书架旁,沉默片刻,道:“前年我在江南找楼台月报仇,结果载了个大跟斗,当时利教主也在江南,他让我来这里看书——这里有着不少他亲自整理的武学秘笈,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书。”

    说着江东独帆从书架中间放剑的下面一行数十本书中拿出一本,道:“就是这些——这是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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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顾轻扫了一眼江东独帆手中的那本书,见书上封面空白无一字,而且书的纸张有些发黄,显然有些年头。

    江东独帆望着小顾,轻声道:“这本书是由利教主亲手所写,写的是武学最基础的修行之路——你知道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什么?”

    小顾冷然道:“什么?”

    江东独帆沉默片刻,神情变得有些感动,他眼圈微微一红,伸手掀开手中那本书的封面,只见书的第一页上赫然写着“三岁”二字。

    看到这两个字,小顾全身一震,面色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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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东独帆将那本书放在书桌上,又在那排书中抽出第二本,他掀开那本书的无字封面,这本书的第一页上写着“四岁”二字。

    小顾身子再度一震,他望向那排书架,看到那里摆放着二十来本书。

    江东独帆轻声道:“一共是二十一卷,从三岁到二十三岁。”

    说着江东独帆抽出最后一卷,他没有打开书,双目泪光闪动地道:“这卷书他并没有写完,他前年秋天离开这里前往江南——。”

    说到这里江东独帆轻轻点点头,道:“你今年应该二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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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顾呆呆地望着江东独帆手中那卷书,又望向书架上的那排书,神情变得极为古怪,他似乎想笑,但表情又象是想哭,他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却一时之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江东独帆轻叹道:“我如今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书——他遗憾自己不能亲自传授你剑法武功,所以只有这样——”

    他话未说完,小顾忽然如受伤野兽一般嘶喊道:“不要说了。”

    喊声中小顾冲到书架旁拿起书架上那把长剑,他拔剑出鞘,长剑发出一声带着哀怨的低沉呻吟,银色的剑锋在房内灯火之下闪过火红色的光芒却又有数道黑影犹如幽灵一般闪过,一股森冷的气息四下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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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顾的神情已如魔鬼一般恐怖,双目之中有热热泪也有怨火,他用力摇头嘶吼道:“我不是他的儿子,不是——”

    江东独帆望着小顾,神情淡然地道:“你是他儿子,你身上流着他的血。”

    小顾嘴角一阵抽搐,他目光凶狠地瞪着江东独帆彷佛象是要吃了他一般,手中长剑向前指向江东独帆胸膛,吼道:“你再说——我杀了你。”

    江东独帆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但目光没有半分惧意,他轻声道:“你杀了我也无法改变一些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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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小顾的吼叫声,龙小倩和莺莺一起冲了进来,龙小倩看到小顾势如疯狂地用长剑指着江东独帆胸膛,只觉得心一下跳到嗓子眼。

    莺莺武学修为比龙小倩精深,之前江东独帆和小顾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心中一阵凄苦,她缓缓走到小顾和江东独帆中间,看到小顾手中长剑剑锋在她雪白如玉的颈前发出一阵颤抖,剑锋之上的寒意让她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几乎凝结,她迟疑片刻,轻声对小顾道:“你先把剑放下。”

    小顾望向莺莺,目光中忽然闪过一丝绝望,握剑的手又是一阵剧烈颤抖,终于缓缓地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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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莺莺又望向江东独帆,轻声道:“江东公子,你不要逼他。”

    江东独帆沉默半晌,轻叹道:“我只是要他正视事实。”

    莺莺苦笑一声,道:“你不明白——对他来说——接受这事实是一种屈辱。”

    虽然莺莺年纪尚小,但她出身风尘之中,见过无数风尘之人,知道人心的种种变化——她知道小顾极为骄傲的外表之下是一颗极为自卑的心,他一直深以被利百川抛弃为耻辱,故此不敢承认这事实。

    江东独帆默默思索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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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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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顾脸上已有泪痕,他无力地在椅中坐下,随手将手中长剑和剑鞘抛在书桌之上,他望向莺莺,目光再度闪过一丝绝望之意,嘴角却露出一丝不屑的笑容——他看似是嘲弄世人的笑容其实一直都只是在嘲笑自己。

    莺莺这次没有避开小顾的目光,她的目光反而变得异常坚定。

    小顾沙哑着低声道:“我是不是一个很可笑的人?”

    莺莺轻轻摇了摇头。

    小顾又望了一眼书桌上的长剑和那几本书,苦苦一笑,道:“我真的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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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莺莺又迟疑片刻,鼓起勇气道:“我刚才——我刚才一直在想,虽然他的名字不一定会给你带来什么荣耀,但也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带来什么耻辱——你始终都是你自己——”

    说完这番话,莺莺脸已有些红——虽然在青楼之中她几乎每天都要说些讨人欢喜的话来开解讨好客人,但此时说出这番话时心中感受却和往日截然不同,她甚至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意。

    小顾全身已然一震,他呆呆地望着莺莺,神情已没有之前那么恐怖,目光也没有之前那么绝望,整个人彷佛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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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小倩慢步走到江东独帆身边,轻轻挡在江东独帆甚前,她望着莺莺,眼神之中有几分敬佩之意。

    过了很久,小顾吐出口气,轻声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江东独帆暗暗松了口气,神色间有些兴奋,道:“日月神教如今危机四伏,我们想拥护你做日月神教教主。”

    小顾嘴角露出往日的嘲笑之意,冷声道:“我不希罕做什么教主,我也不管什么日月教危机,我只做小顾。”

    江东独帆轻叹一声,道:“我知道很难说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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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顾起身道:“我要走了——和她一起走——”

    说完小顾望向莺莺,淡蓝色的眼神之中闪过一道光芒。

    江东独帆神情又变得有些黯然,他迟疑半晌道:“你体内残毒未清,还是在此休息一晚吧。”

    小顾冷然道:“这里我一刻都不想再呆。”

    江东独帆道:“你想去哪里?”

    小顾道:“我原本浪迹天涯,日后也是如此。”

    江东独帆望向莺莺,道:“带着她一起?”

    莺莺见江东独帆望向自己,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心头一阵乱跳,忍不住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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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顾望着莺莺,道:“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离开这里后自然分道扬镳。”

    江东独帆感到有些奇怪,却淡淡一笑。

    小顾这时又望了一眼书桌上的那把长剑。

    江东独帆道:“这把剑你可以带走。”

    小顾迟疑了一下,伸手拿起长剑插入剑鞘,他将剑插在腰间,冷声道:“我拿这把剑是准备用它杀出去的。”

    江东独帆道:“你不用那么做,我可以送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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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江东独帆来到书架一侧,在书架一排书中将三本书拉开,书架旁的墙壁移开露出一条通道,通道之中漆黑一片。

    江东独帆道:“这条路通往镇后。”

    小顾心中微微有些诧异,但还是抢先走入暗道中。

    龙小倩连忙道:“等一下,我帮你们点个火把。”

    听龙小倩这么说,小顾停下脚步。

    龙小倩走出外屋,不久就拿了一个点燃的火把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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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东独帆伸手接过火把对龙小倩怜惜地道:“你先睡吧。”

    龙小倩摇头道:“我和你一起送他们。”

    江东独帆想了想没有再说什么,他举着火把来到小顾身前,众人借着火把光芒看到暗道中的石梯颇为陡峭,如果不是在场中人个个都身具武功,走起来会极为困难。

    暗道曲折蜿蜒向前,江东独帆在前,小顾随后,莺莺和龙小倩跟在后面,一路上每个人都彷佛心事重重,没有人出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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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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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暗道中能听到小顾和龙小倩的急促呼吸声,龙小倩武功修为在四人之中最弱,小顾则显然之前中毒还未痊愈。

    江东独帆道:“就快到了。”

    他带头向前方高处走了数十步,火把照耀下前方出现一堵白墙,江东独帆推开那堵白墙,众人跟着他来到一间房间内,房间并不大,里面空无一物,地上梁上积满灰尘,墙上也有处处裂痕。

    江东独帆道:“这是镇外西岗一座被遗弃的住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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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的房门更是残破不堪,江东独帆推开摇摇欲坠的房门,房门开处扬起一片白蒙蒙的灰尘。

    房屋外是一片断墙残壁,夜色下更显凄清。

    小顾来到屋外,对江东独帆道:“告辞。”

    江东独帆淡淡笑道:“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小顾冷然道:“我不会找你的。”

    江东独帆又是淡淡一笑,道:“那我只希望能和你有缘再见了。”

    小顾摇头道:“再见不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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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完小顾对莺莺点了点头,带着她走出残破的宅院,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龙小倩轻声道:“想不到你会让他走。”

    江东独帆平静的神情变得有些黯然,他沉默半晌,轻叹道:“我实在没有办法把他留下——莺莺姑娘说得对——我们不能逼他。”

    龙小倩轻轻点头道:“那个莺莺真的很不错。”

    江东独帆道:“可惜她命带凶星,未必会给小顾带来一个好结局。”

    听江东独帆这么说,龙小倩不由得娇躯微微一颤。

    江东独帆道:“其实我刚才左思右想,觉得让他走对他来说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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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话音刚落,听到一旁有人轻声道:“是的。”

    江东独帆和龙小倩心头一震,火光之中他们看到破宅庭院右侧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衣女子,白衣女子穿着颇为奇特,白色衣裙腰宽袖,竟象是秦汉古时女子服装,她全身上下并无半分饰品,素如白云一般,云鬓高挽头发已成银丝,身形瘦高风姿绰约,纤细腰间佩了把银色细身长剑,白衣女子此时静静背对着江东独帆和龙小倩,并没有回头。

    龙小倩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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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女子右手拿着一支白玉短笛,缓缓将玉笛举向唇边,一声凄清的笛音如同天际发出的嘶喊,顿时划破寂静如漆的深夜,随后笛音旋律变化诡异,渐渐变得哀婉如泣,她吹的曲子并不长,最后一个音象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却在漆黑的夜空之中划过一道灵光冲向云霄。

    虽然只是短短一段时间,但龙小倩听完白衣女子这段曲子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冷如寒冰,四周的一切彷佛不再是人间,她感到自己的灵魂象是离开了自己的身躯在高处飘荡,她甚至看到自己的身躯就象空壳一般站在原地。就在这时江东独帆轻轻拉了她一把,她全身剧烈一震,这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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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东独帆轻轻吐出一口气,道:“安魂曲。”

    龙小倩兀自神不守舍,娇躯发出一阵阵颤抖。

    江东独帆神情肃穆,轻声道:“这是为日月神教殉难者吹奏的曲子,我也是第二次听到。”

    白衣女子说话的声音颇为苍老,她用生硬的汉语道:“你父亲的遗体安葬在光明顶时,我为他吹奏过安魂曲。”

    江东独帆神色有些哀伤,道:“是的。”

    白衣女子苦笑道:“这首曲子我之前吹得太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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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小倩上前一步,躬身向白衣女子行礼道:“梵音姑姑。”

    白衣女人轻轻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转身。

    江东独帆也跟着躬身道:“您不会怪我吧?”

    白衣女人淡淡地道:“五百年来我们家族为日月神教献身的人数也数不清,我哥哥这一代有四位兄弟两个姐妹年纪轻轻就为日月神教牺牲了生命,如今加上利黛丝和我,这个家族也只剩下三人,他是这个家族最后的血脉。”

    江东独帆道:“也许这也是当年利教主送走他的原因之一吧。”

    白衣女人没有出声,忽然她身形一闪,已象片白雾般消散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