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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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看着原本该小梅睡的空床,容少妍心中感到阵阵伤心,她身子直到此时还不时在颤抖,她从来没有想过江湖竟如此可怕。

    忽然,她听到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然是岳謦梅。

    岳謦梅面色苍白得可怕,眼角都是泪痕。

    容少妍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华山弟子中岳謦梅向来都是最为沉稳,从来都是遇事不惊,却不知为什么这次她如此惊恐和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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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问岳謦梅道:“姐姐,你怎么啦?”

    岳謦梅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沐无双,差点又落下泪来。她低声道:“少妍,你和小郭送无双去华山,我要去找小梅。”

    容少妍吃了一惊,她想了想,道:“姐姐,我也很担心小梅姑娘,可是你一个人去找她实在太危险了。”

    岳謦梅凄然一笑,她轻轻掩上门,缓缓解开了她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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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虽然年到四十,但至今未曾嫁人,此时松开腰带慢慢退去左肩衣衫,露出了依然光滑晶莹的肌肤。

    容少妍被岳謦梅的举动吓了一跳,而更让她吃惊的是,她在岳謦梅的左肩也看到了一朵梅花图案,和之前在小梅肩头看到的一模一样。

    容少妍颤声道:“姐姐,你和小梅——”

    岳謦梅神色凄惨地掩上衣衫,低声道:“小梅是我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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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少妍一时吃惊得说不出话。

    她知道岳謦梅至今都没有嫁过人,此时居然有一个女儿,而且是小梅,这瞬间的事情让她为之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岳謦梅慢慢走到一张空床边,小梅虽然被带走,但她的包袱还留在床上,还有一套她原本准备更换的白色衣裙。

    岳謦梅抚摸着那套衣裙,忍不住流下泪来,道:“我欠她太多了。

    容少妍点了点头,慢慢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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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謦梅凄楚地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念着她,也怕见到她,怕她会怪我,只是刚才如果不是因为——因为——我是决不会让她走的。”

    如果不是为郭瑜、容少妍等人,岳謦梅死也不会让小梅这样被他们带走。而且戴面具的黑衣人说了——你们要是不答应的话,我就把这里的人全都杀光。这所有人也包括小梅,所以岳謦梅不敢阻拦,她看到那些黑衣刀客解下了小梅长剑,也看到黑衣刀客重重地封住了小梅穴道,她此时想象中小梅只怕就象一只待宰羔羊一般无助,让她想来心如刀割一般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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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这里岳謦梅更觉得恐慌,她看了沉睡中的沐无双一眼,不知道戴面具的黑衣人会不会象日月教人折磨沐无双一样折磨小梅。

    这些年来,每当她看到和小梅差不多年龄的女孩,都会觉得那可能就是她的女儿,但她知道她女儿身上有个标记,一个她亲手留下的标记。今晚,当她看到小梅左肩上的那朵梅花,她才知道眼前这个小梅,这个十二岁就开始杀人的女孩就是她的亲生女儿。一时间岳謦梅只觉得整个天都彷佛塌了下来——她之前在思过崖面壁十年,知道自己只有一件事情做错了,就是抛弃了小梅。

    十年面壁,对她来说就是十年的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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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謦梅轻声道:“妹妹,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容少妍点了点头。

    岳謦梅道:“好妹妹,连少游都不能说。”

    容少妍又点了点头。

    岳謦梅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如果你见到掌门师叔,把这事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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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少妍心中一愣,她出身山西大户人家,自幼读书识字,知道这些事情是见不得人的,她原本以为这件事情岳謦梅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却想不到她并不在乎华山剑派掌门白天城知道。

    只是华山剑派执法向来极其严格,白天城为人严厉,这件事情如果让白天城知道,只怕他盛怒之下不但会将岳謦梅逐出师门,只怕还会清理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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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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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謦梅轻轻叹了口气,道:“好妹妹,此去一路多保重,无双、紫烟、心雨三个你要多费心了。”

    容少妍心头难过,小梅虽然和她只相处了天,却已经两次救了她性命,此时岳謦梅去找小梅,但只怕她们两母女都凶多吉少。

    岳謦梅起身,提剑走出房门。

    过了一会,容少妍听到一阵马蹄声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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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青年正望着小梅冰冷而又焦急的目光,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半晌,青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伏击你们吗?”

    小梅道:“为什么?”

    青年道:“因为我原本想伏击华山剑派白天城,谁知道他竟然上了嵩山,我不想等他等得太久,所以我伏击你们想引他下山。”

    小梅心头一震,又问道:“为什么?”

    青年笑了一笑,笑的时候露出了牙齿,他的牙齿洁白整齐。

    他道:“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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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小梅神情有些惊疑,青年又微微一笑,道:“据说他的剑法登峰造极,不过你也不会比他差多少,而且——”

    说到这里青年点了点头,道:“我可以放你走,但你首先得答应我,不将今晚的任何事情说出去,任何人都不能说。”

    小梅道:“我答应你。”

    青年道:“我还要你帮我一个忙,帮我做一件事。”

    小梅望着青年,道:“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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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马车已在路边停下。

    马车四周点起很多火把,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青年立在马车上,他重新戴上面具,目光又变得有些冷漠。

    小梅再度拿起了自己的剑,她身子恢复了自由,此时站在路中间,离青年的马车有三十步的距离。

    十四名黑衣人却将她围在中间,另外六个黑衣人守在青年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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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很急,不过你的内息被封了一段时间,这会阻碍你的出手,你还是再休息一段时间吧。”

    小梅摇头道:“不用。”

    青年点头道:“好,那就开始吧,赵八。”

    一个黑衣人已经跳下了马,他拔出了马上长刀,刀光冷如冰霜。

    青年道:“小梅姑娘,我再说一次规矩,你得告诉我,他的刀法中有哪处破绽。”

    小梅冷冷地点了点头,看着面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的目光虽然也冷,但却有惊恐之意,因为他彷佛看到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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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招刀法,黑衣人翻来覆去的只是八招刀法。

    只是要一时半刻想在这八招刀法中寻找到破绽也并非是易事,这八招刀法攻守兼备,招数上滴水不漏,似乎并没有破绽。

    如果平时生死比拼,小梅可以用内力、速度来逼对方露出破绽,因为即使是没有任何破绽的招数如果用力稍微有些偏差,也会出现破绽。但小梅和青年约定的是——小梅一定要找出这八招刀法的破绽,如果小梅找不出,就算输了——输了就不能走。

    黑衣人此时已和小梅斗了五十多招,小梅只是招架,并没有还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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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的目光一直盯着小梅身上,他轻声道:“这八招刀法是我花了数年时间从各派刀法中提炼出来的,和你昨天见过的那十六招刀法有所不同,昨天那十六招刀法攻强守弱,而这八招攻守兼备。”

    他并没有说大话,此时赵八全力防御,招数间密不透风,小梅心有些乱,急切间看不出对方招数中的破绽。

    青年笑道:“我还帮这八招刀法起了很好听的名字,叫做一条龙、两只虎、三头豹、四条狼、五尾狐、六口猪、七峰驼、八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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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青年帮这些刀法起的名字,纵然小梅全神贯注于对方刀法中,也不由得心中想笑。

    她紧张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忽然间脑海中灵光一现,长剑已经出手。

    一点血光飞出,赵八已经倒下,一把凄冷的长刀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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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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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面色都为之一变,只见小梅的神情已如冰一般寒冷——这一剑让她变回了那个冷酷至极,杀人不眨眼的小梅。

    小梅道:“看清楚了没有。”

    青年沉默片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我看清楚了。”

    小梅冷声道:“下一个。”

    青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原本锐利的目光也有些恐惧。

    他低声道:“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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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五十来岁的黑衣老人跳下了马,他拔出挂在马上的长刀,目光象刚才那个黑衣人一样冷,也一样惊恐,因为他也看到了死亡。

    赵八会八招刀法,赵四只会四招刀法。

    赵四的内力修为极强,即使岳謦梅与他交手,也不过伯仲之间。赵四的四招刀法攻弱守强,刀法连绵不绝和武当的太极剑类似,刀势沉缓虽然不急,但刀意在先随时可以发出一招杀人妙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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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梅此时反而出奇地冷静,她目光冷冷地望着面前的刀光,试图在对方的刀法中寻找出破绽。

    眨眼间三十招过去。

    小梅虽然每招都在防守,但这种防守的打法非她擅长,这时黑衣老人的长刀忽然在她胸前掠过,她胸前外层衣衫被刀风带过,哧地一声裂开一个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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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梅的神色间出现了一丝变化,她手中长剑竟然不再格挡,身子轻摆着在黑衣老人刀风中游走,看得四周的人都不觉一阵心惊肉跳。

    哧地又一声,小梅左臂已被刀风划过,一道鲜血溅出。

    又过十招,小梅身上已先后被赵四手中长刀划出四道伤口,一处在左臂,一处在右肋,一处在左大腿上,还有一处在左肩,她左肩上那朵淡蓝色的梅花又再度被鲜血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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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在此时,小梅出剑。

    一剑。

    一滴血。

    一条人命。

    所有人望着小梅,身子都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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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梅身上四处伤口不停地在流血,将她雪白的衣裙染成一片红色,但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皱。

    她斜举长剑,冷冷望着青年,道:“看清楚了没有。”

    青年整个人彷佛变成了石头,过了会,他淡淡地道:“看清楚了。”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只是,你这又何苦?”

    小梅轻声道:“我想快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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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的目光变得有些伤感,他知道刚才小梅是拿自己的身体来感觉那四刀的变化,这样她才能真正了解到这四招刀法中变化中的奥妙。

    江湖中一直有这样一个说法——伤口也会说话。

    只是江湖虽大,但数百年以来又有几个人会象小梅这样拿自己身体的伤口来寻找对方招数中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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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道:“你要不要先包扎下伤口?”

    小梅摇了摇头,象风中的寒梅一样倔强和冷傲。

    她沉声道:“赵二。”

    赵二全身一震,目光中闪过一片惊恐之色。

    这里没人怕死,却怕面对这种死亡——这种让人感到窒息的死亡。

    青年挥手止住赵二,望着小梅道:“刚才你是用自己的身体来寻找这四招刀法的破绽,这次你又打算用什么来寻找赵二这两招刀法中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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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梅一笑,笑得也有些凄凉。

    青年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你还有一样东西可以拿出来拼。”

    ——命

    青年知道小梅这次一定会拼命,这是她今晚最后一次出手,只要她能寻找到赵二那两刀中的破绽,她就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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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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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犹豫着,他望着小梅低声道:“我不想看到你拼命,不想看到你流血。”

    他想象中小梅应该象江湖传说中的那些绝世高手一样,轻描淡写地化解别人的招式,然后潇潇洒洒地点出别人的破绽——只是他没有想到,小梅用的方式那么极端,那么偏激。

    忽然,他望着小梅的目光变得十分奇怪,变得有些温暖,有些爱怜。

    他淡淡地、缓缓地道:“你从来都不懂得爱惜你自己吗?”

    小梅望着他,忽然想起宇文双城也曾经对她说过——为什么你始终都不了解我的心,我从来就不想你因为我的缘故受半点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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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中也在这瞬间感到一丝温暖,眼神中的冰也融化了一些,她身上的血还在流,血迹染得她得白衫渐渐变成红色。

    她咬牙道:“我知道你的头发为什么会白。”

    青年轻声“哦”了一声。

    小梅道:“你的头发是想这些刀法想白的。”

    青年点了点头,道:“不错,少年白首太玄经,我的头发是想白的。”

    小梅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她心中也有些感动,无论如何,这个青年真的很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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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忽然苦笑一声,道:“难道你宁愿拼命,也不肯对我一笑?”

    小梅愣了愣。

    青年轻声道:“你会不会笑?”

    小梅彷佛想了很久,点了点头,道:“我会,但我笑不出。”

    青年点头道:“是的,你说得没错。”

    忽然,青年转过身子,沉声道:“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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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梅眉毛微挑,心中一阵诧异。

    青年轻声道:“虽然你不在乎你自己的身体,不在乎你的性命,可这世上总会有人在乎的。”

    听到青年的这些话语,望着青年的背影,小梅觉得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青年道:“纵然我想白所有的头发,今天也绝不会让你和赵二一战。”

    说完,青年已钻进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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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青年这句话,不但是赵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只是他们看着小梅的目光还是带着发自内心的惊恐。

    他们都杀过人,见过杀人的大场面,只是他们没有见过象小梅这样杀人的,她不但不把对手当作一个人,甚至连自己都不当作一个人。

    黑色的马车已经扬起一路风尘远去,一辆黑色的马车,一片黑色骏马,一群黑衣刀客,如同黑夜中的幽灵鬼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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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梅身上流的血慢慢凝结住了,她骑上那群黑衣人留下的一匹黑马。黑马彷佛也为小梅身上的那股杀气所震撼,不敢有丝毫挣扎,顺从地按照小梅指引的朝西方飞奔而去。

    当小梅赶回昨晚住的客栈已是第二天清晨。客栈中出入的人看到小梅全身血迹斑斑的冲进来,也感到一阵惊慌。容少妍这时恰巧走到门口,她看到小梅如此情形又是吃惊,又是欢喜。

    她扶着小梅上楼进了房间,帮小梅检查身上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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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梅又冷又累又饿,身上更是伤痕累累,但她心头更是焦急地想知道真相。

    她道:“少妍姐姐,岳女侠呢?”

    容少妍望着小梅裸露的左肩,那朵淡蓝色的梅花已数度被层层的鲜血染红。

    容少妍苦苦一笑道:“岳姐姐去找你了。”

    小梅道:“她去找我?”

    容少妍点了点头,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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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梅急道:“她有没有说什么?”

    容少妍点了点头,道:“她说——她是你娘。”

    小梅虽然知道岳謦梅很可能是她的母亲,但此时听到容少妍这么说,依然觉得整个人都惊呆了,全身软了下来。

    她眼角带泪,凄然一笑道:“她真是我娘。”

    容少妍指着小梅左肩道:“她左肩有朵和你一模一样的梅花刺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