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唐人马席卷天山草原,继昌的心情便和父亲一样的沉重,一边是必须效忠的朝廷,一边是自己的岳父和打小的玩伴,国家大事他不懂,他只在乎人情。

    但父亲对他早有严令:走你的商道,保持中立,谁也不帮,尤其是贺鲁!

    左武卫大将军梁建方挥军跨越天山,没用半天时间,便收复了可汗浮图城周边城镇,驻守可汗浮图城的突厥将领见势不妙,慌忙弃城逃走。

    梁建方挥军追杀出五十里,夺回全部被掳青壮男女和畜群,当时,继昌就目睹了全过程。

    大唐人马铺天盖地,如滚滚洪流,而突厥人却像被狼追赶的鹿群,仓惶逃窜,溃不成军。

    继昌常年在草原走动,深知草原之大,战线之长,不论是射匮时期,还是眼下的贺鲁,虽说他们已经统治了草原,但牧民还是以部落的形势存在,随水草走向,分片分段居住。

    水草丰盛的地方,往往被贵族人群所占领,大部分地域,也只是三五毡房簇拥,一家人勉强为生。

    贺鲁西进以来,就将精锐部队大都集中在天山中西部,而东头就显得力量薄弱。

    也不知是贺鲁狂傲大意,还是大唐人马来得太快,没用多久,滚滚洪流,已经漫向了天山中段。

    见一队规模庞大的商队,打着雪狼旗帜缓缓而来,骆弘义忙向梁建方殷勤道:“那便是雪狼李敬轩的商队。”

    对于敬轩,梁建方也听先皇身边人说起过,知道他与先皇有些瓜葛,是位名震西域的大侠,但却从没见过面。

    见主帅对雪狼商队产生了兴趣,骆弘义便让人去叫驼队管事前来问话。

    继昌在阿史那杜尔率军征剿乙毗射匮那会,就接触过大*官,还曾与桑吉一起配合打过几仗。

    对当时负责扫平山北草原的契苾何力将军,是一见如故,亲切有加,这不单是因为他是自己哥哥的忘年之交,还因为那股没有官味的豪气。

    坡缓草绿,军帐如林。

    继昌正自胡思乱想,就见两个军士拦住了驼队,于是,轻磕马肚,便缓缓弛前问个究竟。

    见来人一副轻慢的样子,倪眼道:“谁是你们头?我们骆都护叫他过去问话!”

    继昌本就为桑吉的事,心里闷闷不乐,见来人如此无礼,便没好气道:“商队要赶路,没时间侍候!”说着,就示意驼队继续前行。

    那人微微懵愣,立刻拔剑在手,声音冰冷道:“吆嗨,我看你是黄毛鸭子下水——不知深浅啊?骆大人召唤,都敢不去!”

    继昌心中的火气是只增不减,一面催马向前,一面嘴里嚷嚷道:“我管他骆大人马大人,他打他的仗,我走我的路,咱井水不犯河水!”说着,二马已经两头相接。

    只见那人手中宝剑一伸,便指向了继昌的前胸,继昌像是没太在意似的,剑锋贴衣,才悠然闪身,趁两马相错之际,双指剑诀,轻磕那人手腕,长剑便随即落地。

    那人正自懵愣,就见身后另个手持长枪的兵将大喊一声:“还反了你!”挺枪就刺。

    这边早急坏了拔剑在手的惜春,只见她清啸一声,剑舞飞花,马似离弦之箭,眨眼间,便与那人厮杀在了一起。

    那人起初见是个漂亮的少妇挥剑杀来,只当自己艳福不浅,能与美女缠斗一番,及至枪剑相接,才豁然明白,来人绝非泛泛之辈。

    顿时,凝神应对,但还是节节败退,险象环生。

    惜春也只是使出能耐,让对方知难而退,并非想要他的命,否则,那人恐怕早已中剑落马,不死既伤。

    宝剑落地的那人见势不妙,慌忙冲军营打个唿哨,纵马奔驰,一个漂亮的“海底捞月”捡剑在手,便直冲继昌杀来。

    两马相错,只战了几个回合,就见从军营内冲出一哨人马,足有几百人。

    只见继昌剑舞飞花,如蝶似雪,那人只有招架,全无还手之力。

    继昌奋力挥出几招天山剑法,将对方逼退几步,而后,拨马返回,招呼商队排阵迎战。

    常年行走商道,亦夫亦兵的驼队伙计,早就习惯了这种阵势,见继昌挥手下令,便像事先演练好似的,驼队依坡而立,上千人马各持兵器围成弧状,严阵以待。

    继昌惜春二人,丢了打斗对手,立马阵前,如同天神一般。

    人马逼近,扎住阵脚,只见骆弘义满脸杀气,举剑指着继昌骂道:“你个黄口小儿!雪狼尚且给我几分薄面,你怎敢如此无礼!”

    骆弘义在龟兹时,继昌与他曾见过一面,那时他只顾和敬轩说话,也没咋在意继昌,所以,二人是几乎没正面搭过话。

    继昌见骆弘义脸色阴沉,出口训人,便微微欠身揖礼道:“骆大人在上,晚生在此有礼了。”

    骆弘义鼻子冷哼道:“咋?和我的人大打出手不够,还要引兵与官军对抗么?”

    继昌赶忙拱手道:“这个万万不敢,只是来人狗仗人势,出言不逊,才有此误会。”

    骆弘义面显不耐道:“废话少说!两军正在打仗,驼队不能前行,只能跟随军后!”

    继昌猛然一愣,焦急道:“这恐怕不行!里面还有朝廷的货物,要是耽误了期限,晚辈可吃罪不起!”

    骆弘义顿时沉脸嚷道:“你别拿朝廷来压人!知道李家与朝中有些瓜葛,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也是战事所需!”

    继昌胸口微微的热了一下,沉声道:“那我要是非走不可哩?”

    骆弘义像是猛然惊愣了一下,继而,怒目断喊道:“抗命不遵!格杀勿论!”

    话音才落,身后军兵已挺枪拔剑,大有一声令下,便催马杀来的架势。

    继昌一是年轻气盛,二是两人话不投机,还有与桑吉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作怪,竟然一反平日稳重应变的常态,牙关一咬,“仓啷”一声拔剑在手,就要催马厮杀,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在往日,别说是人数相当的对峙,就是一倍以上的各类人群,继昌也带人应付过,并且,还从没有过丢货大败的现象。

    眼下虽然面对的是训练有素的大唐官兵,但只要继昌挺枪上前,其他人便有了必胜的信心。

    就在骆弘义一声令下,几百勇士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向驼队之际,只见梁建方金盔金甲,胯下菊花青,手持青龙剑,身后跟随十几名随从,威风凛凛,纵马而来。

    隔着二十几步远,就大声喊道:“统统住手!违者,立斩不赦!”军士闻言,即刻勒马收枪,静立一旁。

    骆弘义赶忙讪讪上前想要说啥,梁建方却并没搭理,径直来到继昌面前,朗声笑道:“真是虎父无犬子,我是大军总管梁建方,与你父可谓心交已久,可否移步到帐下一叙。”

    继昌听说来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左卫大将军,慌忙翻身下马,躬身揖礼道:“晚辈陈继昌,见过左武卫大将军。”

    见对方面显疑惑,继而道:“家父李敬轩,家母姓陈。”

    梁建方这才恍然道:“李大侠真是重情高义,你姐姐穆将军名讳的来由,已在朝中传为佳话。”说着,下马执手,与继昌说说笑笑,朝军帐走去。

    酒过三巡,言归正传,梁建方畅然道:“我知道你是贺鲁的女婿,搅在其中是有些尴尬,我有一事不明,要向贤侄请教。”

    继昌赶忙拱手道:“晚辈不才,当尽我所知。”

    梁建方沉吟般道:“大军一路西进,并没遇到大的抵抗,不知贺鲁究竟实力如何?”

    继昌坦然道:“草原战线漫长,还要顾及山南,天山东段原是贺鲁后方,由于他儿子咥运佣兵上万,堵在高昌,所以,这里便显得人少。”

    见众人专心在听,继昌轻嘘口气道:“要说实力,贺鲁手中也至少有十万之众,据我所知,光天山中断,就集中有两万人马。”

    梁建方微微额首道:“看来,真正的硬仗就要开始了。”

    在梁建方和继昌把酒闲聊之时,骆弘义始终沉默不语,但断梁胡子的唇角,一直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从今天的对峙,他见识了继昌的胆识和武功,也证实了雪狼商队,在草原上的威望与实力,于是,一个“驱虎撵狼”的计划,便渐渐在他脑中形成。

    于是,主动和继昌“碰酒一杯化前嫌”的虚套一番,便借故方便,出了军帐。

    继昌知道今天怕是要在这里过夜,临走就已经暗示,让人早作准备。

    驼头选了处窝风平坦的凹地,边招呼人卸驮放马,边捡柴支锅,准备做饭。

    然而,锅下的干柴还未冒出冉冉炊烟,就见有个文职,前来热情道:“将军正与少侠饮酒,让我来请各位到军营歇息,饭菜已然备好。”驼头迟疑再三,还是欣然同意。

    瘦月高悬,繁星漫天,酒至半酣,相洽甚欢。

    继昌刚要起身与各位拱手作别,就见骆弘义热情洋溢道:“驼队人马已在军中安歇,少侠夫妇的帐篷已然备好。”

    说着,便有个文职打扮的人,上前殷勤道:“少侠、夫人,请随在下移步寝帐。”

    继昌心里暗自一愣,随即,作出十分感激的样子,带着几分酒气,连连拱手道:“多谢多谢!有劳骆大人!”

    但人未出帐,一股凉气,就从继昌后背莫名的升腾而起,瞬间,便弥漫了整个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