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惊魂未定的国都城中,异常的安静,安静得诡异。仕人百姓们全都躲在家里,几乎没有人敢出门。若大的国都城已经如同死城。昔日的繁华与热闹杳无踪影,百姓们甚至连***也不敢点起,个个噤若寒蝉的躲在家里。

    偶有一队骑兵在里坊街道间奔过,铮铮的铁蹄声如同就敲打在的心头,让人们不自觉的心惊胆颤。

    乱世。国都的百姓,已经见多了这样的情形。当年朱霸占国都的时候,兵乱四起。当兵的不分青红皂白看到不顺眼的就是一阵毒打,看到喜欢的东西就私下霸占,看到顺眼的女人当即就地推倒……这才过去几年,朱之乱的阴影尚未散去,国都城中马上又发生了更大的兵变。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次兵变的主角,居然是传说中的大齐英雄、之前击败朱的那个人----汉王。很显然,汉王的威力和能耐比朱要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他霸占国都之后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没有人知道!

    所以,国都的三百多万人,现是都是一种惶惶不可终日心态。

    汉王府里,***通明,铁甲刀枪熠熠生辉。

    萧云鹤上身**的斜躺在榻上,半闭着眼睛紧咬牙关,让一名医师在给自己的伤口换药清洗。豆大的汗珠不停的从额头流下来,身下的锦榻几乎也要湿透了。

    李晟、楚彦、李怀光三名元帅站在一旁,心揪成了一片,眉头紧锁。汉王的伤口仅仅是经过了简单的处理,由于整个一下午都在奔波甚至还骑了马颠簸,现在伤势好像又有些恶化了。看到汉王咬牙攒拳头死忍剧痛的样子,李晟等人心里一阵阵骇然。

    就在榻前,还跪倒了一片人。萧云鹤不全认识。但听李晟介绍,大概都是朝中和国都府四品以上的大员,以及宫中职份重要的宦官和宫官。

    这些人前来,没有别的意图,就是来表忠心地。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他们最是懂得。现在皇帝都逃出京城了,汉王全盘掌控了一切。要想活命。要想继续在大齐的朝廷上混迹下去,就必须弯下自己的腰来,给汉王磕头。

    于是,砰砰叭叭的声音响作一片,众人七嘴八舌的吼着口气。表达着对汉王的无比敬仰和誓死效忠之意。

    萧云鹤心中暗自冷笑。

    物以类聚,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老头地身边,太多这样风吹墙头草和阿谀奉承之人。可是眼下,偏偏又还离不开这个人。没有了他们,大齐的朝廷将会全盘陷入瘫痪。那才是真正致命的灾难。想要改变这些人,或是改变大齐朝廷的状况和风气,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萧云鹤心中。很清楚这样地道理。

    于是,萧云鹤对这些前来投诚的官僚将军们,好言抚慰,让他们尽忠职守,做好自己本份的事情。并且,还郑重向他们表达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当今皇帝只是暂离国都,不久后必当重回龙阙。

    这个信息,表达得相当重要。虽然人人都清楚。这是汉王的冠冕之辞,但有时候这样东西就是必须地。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汉王和朱最本质的区别。朱暴乱之后将皇帝赶出了国都,自己马上迫不及待的称王称帝,于是马上成了全天下矛头所指地核心。他不完蛋。那是没天理。汉王却是做得聪明多了----仍然承认皇帝的正统地位,并宣称尽力寻回皇帝解除误会。这样一来。心怀叵测的各路节度使想要趁机做乱,心里也会犹豫几分----万一汉王真的找回了皇帝,到时候自己可就是公然叛国了!

    这样的手段,是必不可少的。最微妙的人心要稳定下来,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整个晚上,前前后后来了十几拨人,连李晟等人都有些烦不可耐了。汉王却是不顾自己地伤势,一一耐心的接待。而且,什么样的人做出的什么样的表现,他都牢牢记在心中,自己有了一本帐。每到这样地重大时刻,就是最考验一个人的品德情操地。

    伤口清洗完毕,萧云鹤穿好衣物,和李晟等人共用晚餐。他环视了一圈屋里,疑惑道:“马燧呢?”

    李晟摇头:“不知道。他负责镇守国都九门,现在相必在城门边忙碌吧。大人要不要末将去请他来?”

    “也好。”萧云鹤点头道,“我们碰一下头,商议一下今后的事情。这很重要。”

    众人走出汉王卧室来到庭院里,却看到月光火把之下,一人蹒跚的走了过来。细下一看,居然是马燧。

    老头子的头发胡须都是血亮的,比较醒目。此时,他已经脱去了全身的铠甲,只穿着白色的内袍。楚彦身上下却被麻绳绑得严严实实,面如死灰。

    “马大帅……你这是做什么?”萧云鹤迎上前去,愕然的打量着马燧。

    马燧的脸皮微微抽动了一下,眼神平静的看了汉王几眼,扑通一声双膝跪倒下去。

    “末将特来请死,请汉王大人下令,以军法处治末将!”马燧的头压得低低的。

    “马大帅,先请起来----来人,快快松绑!谁如此大胆,敢绑缚马大帅?!”萧云鹤连声喝斥。

    “大人,不用了!”马燧倔强的摇头,大声说道,“是末将让人绑了我的!末将违抗了军令,在皇城禁苑私放了皇帝---特来请死!”

    “什么?”李晟等人顿时惊呼出声来。

    “大人!”马燧大声说道,“末将别无所求,特意很晚才来覆命,就是为了想让皇帝逃得远一些。大人军令在前: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国都。现在末将已违军令,大人就将末将处斩,以严明号令吧!”

    萧云鹤的眉头,深深皱起。

    他伸出手来,拉住马燧的肩膀。郑重的说道:“马大帅,你拳拳忠君之心,何罪之有?本王发布的军令,又如何能限制得了皇帝?马大帅义薄云天侠肝义胆,本王真是佩服之至!实话实说,本王若是当真要抓住皇帝或是对他不利,马大帅又哪里来的机会。在皇城禁苑放他走?镇守国都九门的重任本王不交给他人,唯独交给你……你莫非,就没有理会我的用意么?”

    “汉、汉王!……”马燧激动地说道,“莫非你……你也是有意要放走皇帝?!”

    李晟上前一步来,凑在马燧身边低声说道:“反攻皇宫时。大人下令,围攻三门,弃玄武门不攻。就是有意网开一面放皇帝逃走。汉王大人,从来就没有想过真的要伤害皇帝。他心中念着的,是骨肉亲情和大齐的长治久安。洵美兄。你实在是太过虑了----来,我帮你解除绳索。汉王大人一向以诚待人,从不为难自己人的。”

    马燧痴呆的看着汉王。任凭李晟解着身上的绳索。半晌后,马燧轰然一下跪倒下去,老泪纵横地连连磕头:“汉王大人在上,请受老夫重礼!”

    “起来、起来!”萧云鹤连忙将马燧拉了起来,拉着他的手连声赞赏道,“马大帅,真是英烈忠臣,我等之楷模。天下之楷模啊!皇帝身边有你这样的臣子却不懂得珍惜,只知道听信身边小人之言----要不然,也不会闹到今天的局面了。”

    “大人说得是!老夫对那些奸险小人,也是万分痛恨!”马燧怒声咆哮了几句,对后面一扬手。“将礼品献上来!”

    几名小卒各自提着一个布包上前来。马燧亲自上前解开布包,说道:“大人请看----皇帝身边最大的两个奸人----宦官窦文场与王希迁。人头已经在此,是老夫亲自割下!特意拿来献给大人!”

    “好,杀得好!”萧云鹤看着那两个血淋淋地人头,畅声笑道,“就用这两个奸贼的人头,传示天下,以儆效尤!”

    众人一起畅声大笑。

    一桌酒宴摆了上来。汉王加上四大元帅,另外还有郭、郭暖和吴仲孺,以及国都城最重要的几个官员、仕绅,一起出席。其实只是一顿简单的便饭,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顿饭的意义非同寻常。

    如果不出意外地话……在座的这些人,将来都会另有一个不同的人生----在汉王地率领之下,走上另外一条不同的道路。

    酒席过半,言笑生欢。萧云鹤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对身边的李晟问道:“良器,怎么今天一直不见宰相陆贽?”

    李晟也是微微一愣,低声咬耳说道:“大人不说,末将倒是忽略了。末将遍观朝中,还只认为这个陆贽是个人物。他早年还曾获得重用,可后来皇帝只听信窦文场和王希迁等人,却将他冷落。这两年来,他越来越失意,虽然位居宰相,却是没什么大的作为了。”

    “多可惜啊……”萧云鹤啧啧的摇头。当年自己还在国都时,对这个陆势可是印象深刻。在扳倒霍仙鸣和卢朽的时候,陆贽的正直、钢硬和睿智,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可惜,越是这样地人才,皇帝越不会重用。

    马燧在一旁听到,问道;“大人和良器,在聊说谁呢?”

    “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陆贽。”李晟答道。

    “陆九啊?”马燧也是啧啧摇头,“他跟着皇帝,一起出逃了。在皇宫禁苑的时候,老夫曾看到他两眼。”

    萧云鹤欣慰的点点头:“传我将令,陆贽在国都的家人,好生抚慰。由军队供给粮米和用度,一定要保证他们的平安和稳定生活。”

    “是。”

    萧云鹤心中暗自道:千里马,何其之多。可惜,老头,你真地不是一个伯乐,而且只喜欢骑劣驴。

    席间人多嘴杂,也不好商议什么重大的事情。无非只能是沟通一下感情。虽然大豪门郭家和吴仲孺跟汉王地关系比较铁杆,但是国都众多的门阀仕绅们,跟汉王的交情并不深厚。在关内、帝都这样的地方要立足,首要就是和贵族豪门打理好关系。这些门阀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甚为复杂,就算是皇帝,也未必有绝对的把握能够驾驭所有人。除了有绝对的权力和实力,还需要很高妙的技艺和心术。

    办起这些事情来,萧云鹤比老头要高明无数倍了。今天这一场酒宴之后,国都城中最重要的一些门阀仕绅,都会很容易的投靠到汉王这一边来。毕竟,现在他手握国都城所有兵马,对任何人都执有生杀大权----这是汉王最有说明力的资本!

    酒席散后,萧云鹤顾不得劳累和伤病,将四大元帅留了下来,商议重大的举措。

    萧云鹤说道:“我们不能只是眼睁睁的盯着国都这一隅之地。帝都发生如此重大的事情,难免九州各地也会要乱起来。在找回皇帝之前,我们要全力保证关内和国都城的绝对安定。淮西李希烈和河北的那些叛王,包括国外的吐蕃那些敌对势力和其他未露形迹、却是心怀叵测的军阀节度使,都有可能这时候来闹事。”

    “所以,我们要集中兵力,拱卫国都,以防有变----皇帝是走不远的,下达本王令,在关内寻找皇帝救驾,迎帝回京议事。让天下人都要知道,本王绝不会对皇帝不利!”

    “汉王高见!”四大元帅一起拱手称赞。

    “现在!”萧云鹤说道,“除了稳定民心和争取信望,更重要的是要拿出令人信服的实力来----将我们的虎狼之师,调到国都来吧!”

    “得令!”

    萧云鹤坐了下来,一边抚着伤口,一边说道:“这一次的事情爆发得比较突然,估计西川、朔方、凤翔、泾原,都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皇帝先前已经下旨,让本王的妃子和刚出生的世子到国都来。相信消息一传到国都,肯定会引发很大的骚乱。不过临行时,本王曾郑重告诫他们要冷静从事,将主要的精力放在稳定民生和防备外敌之上。相信西川虽然会舆论民意沸腾,却不会出现什么大的问题。所以,我们在征调兵马的时候,也要秉承这个原则:稳定民生,抗击外敌。不能因为军队内调,而误了我们本职的要事。”

    “末将明白了。”李晟说道,“末将即刻写下亲笔书信,差人六百里加急送到泾原犬子李的手上。让他派副将率领二万人马,前来关内。犬子自己,仍然坐守泾原。大人以为如何?”

    “很好。”萧云鹤点头。

    李怀光和楚彦也相继写下了亲笔书信,各调二万人马入京。

    萧云鹤也执起笔来,大军挥就的写道:“本王令:剑南西川节度使留后武元衡,即刻率大将宋良臣、高固、郭钢,统领五万大军奔赴国都保卫帝都。成都府尹韦皋暂摄节度使一职,全盘接领剑南西川军政要务。薛存诚、杜黄裳同赴国都,唐汉臣为维州刺史、史敬奉为汉州刺史,与其他官将,共同辅佐韦皋。此令!”

    四份军令放到了一起,各派专人送到了西川、泾原、凤翔和朔方。萧云鹤还另外写了一封信,递给兴元府的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请他也派兵马前来镇守国都。

    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半个月,十余万大军就会云聚国都。汉王,将牢牢掌控关内的一切----莫敢谁何!

    忙活了一阵,众人将调兵的事情才算办完。各自吁了一口气。其实大家心中都不言自喻。汉王包括李晟等三大元帅,这一次都胜得极为侥幸。如果不是马燧临时倒戈相助,哪里会有胜果可尝?说不定现在四人都早已做鬼了。这四人进了国都,手中没有自己的一兵一卒。这可是很危险的。现在四方兵马齐入国都,马燧的兵权又全权交给了汉王……二十余万兵马一齐拽到了汉王手里,谁还敢跟他叫板?心怀叵测地淮西李希烈等人,就算胆敢造次胡来,也根本不用怕他了。

    实力!这种时候。实力才是决定一切的关键!不管你有多么高的声望、有多少百姓仕人的拥护,手中没有实力,那都只是个笑话!

    做完这些事情,萧云鹤一直悬着的一颗心,也才算是放了下来。李晟等人也不约而同的露出会心的微笑。

    等四方兵马齐聚国都。这一切地大事……才算是尘埃落定、汉王才算是取得了真正的胜利。

    “不出问题的话,我们能够牢牢控制关内和帝都了。”萧云鹤说道,“这个时候。稳定民心是我们的首要大事。关内和帝都不能乱,否则大齐全盘都要乱。而想要稳定民心,最重要的就是……寻回皇帝。”

    马燧惭愧将头扭开,叹了一口气。

    “马大帅不必自责。”萧云鹤微笑道,“当初那种情形下,我们是不能留下皇帝地。现在,却可以再去找他回来。这样做的意义是不相同的。”

    马燧轻叹了一声:“末将知道。末将愿意挑起这个责职来,前去寻找皇帝。”

    李晟等人各自相视了一眼。纷纷点头道:“我等也赞成马兄去寻找皇帝。皇帝对他最为信任,由他前去,皇帝也不会生疑。”

    “也好。马大帅……这件事情,就先交给你来办理。”萧云鹤说道,“不过。本王还有一个要求。在找到皇帝后,第一时间来通知我。我要亲自劝说皇帝。重回帝都。”

    马燧愕然的看了汉王几眼,拱起手来郑重说道:“是!”

    国都城门,半夜洞开。数匹快马,如同流星追月飞奔向各地。

    这几匹快马,就如同炸药包的导火索,所到之处,无不引发巨大地震动。

    朔方。石演芬摊开一封信札,当着众多将军大声念着:“军令:朔方节度使留后石演芬,即刻整点二万大军,进京镇守国都。石演芬亲自镇守朔方防备外寇、整肃民生,不得有误!”

    众将顿时热血沸腾,大声拱手应诺:“得令!”

    石演芬也是激动得双手颤抖,喃喃道:“终于、终于到时候了!”

    与此同时,泾原李、凤翔郝,都宣读了军令,整点起兵马来。

    蜀道难,流星快马晚了好几日才到达成都府。这个时候的西川,民怨沸腾军心哗然----皇帝的圣旨刚刚到达西川,非旦不放汉王回蜀,还要调王妃和世子入京!

    这样一个无理地要求,让蜀地的军民怒不可遏。

    宋良臣大怒难休,不顾众将的劝阻,点起麾下的二万兵马就要挥师北上,找皇帝理论。武元衡费尽心力,刚刚将他劝说回头。不料,汉王府里又爆出更让他头疼的事情。

    刚刚产子还未坐满月子的汉王妃独孤氏,居然穿上了一身戎装戴上了鬼面,要点起十万大军进京寻夫这下可把武元衡吓得够呛了。他联合薛存诚、韦皋等一些要员,死死跪挡在汉王府前,不让汉王妃出府。墨衣又怒又急,几乎就要挥刀将这些人赶开了。

    正在此时,一袭快马奔到了汉王府前。送信的信使声嘶力竭的大喊:“汉王令!汉王令!”

    “啊?!----”众人齐声惊呼,喜出望外。

    武元衡快步上前接过信令,大声宣读,众人一阵欢呼!

    墨衣马上摘掉了鬼面。喜极而泣。她将世子抱到了怀里,吻着孩子肉都都地脸庞,哽咽无语。

    武元衡心中也是激动万分,大声说道:“将汉王令传示蜀中----传我令,蜀中但凡五品以上官将,即刻会聚成都府商议要事,不得有误!”

    “是!----”

    大齐天下。顿时间风起云涌,全盘皆动。帝都国都,成了九州之地关注的核心----汉王,成了天下人关注的核心。

    而此时的萧云鹤,则是在独孤凡的陪同下。驻足凌烟阁。

    他依次走过长孙无忌等人地阵像前,沉默不语,暗自感慨。

    独孤凡难得开启了一下嘴唇,说道:“看得出,你对这些人很有感情。”

    “是么?”萧云鹤不置可否。

    “真是奇怪。”独孤凡说道。“长孙无忌等人,死了近百年了。你为什么对他们那么感兴趣?郭子仪的画像也在这里,现今地一些人。对他更为熟悉。你地相反,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作留意。我曾听闻,郭子仪病重时你还去探过病。相对而言,你应该对他多一些怀念才对吧?”

    “有什么奇怪的。”萧云鹤微微笑了一笑,根本不正面回答独孤凡的问题。独孤凡讨了个没趣,静静的站在一旁不吭声了。

    萧云鹤依次看过凌烟阁二十四忠臣的画像,停在了最后一位秦叔宝地画像前。恍然如痴的入了神。

    这真是……宿命!

    此时时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太多太多的事情一齐涌上心头,太多的感慨也无从抒发。最终只能归纳于两个字----宿命!

    “你要当皇帝了么?”旁若无人,独孤凡的声音很突兀。

    萧云鹤地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独孤凡。又转过了头来,并不答话。

    “你一直想当皇帝。”独孤凡自言自语一般的说道。

    萧云鹤仍然不说话。“皇帝究竟有什么好。”独孤凡并不是发表疑惑。而是平静的阐述,“就算能享尽天下荣华富贵,掌握所有人的命运---却唯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有什么意思。”

    萧云鹤牵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淡然地说道:“因为责任和宿命。只有当过皇帝的人,才明白当皇帝是什么样的滋味。表面看来地确是享尽了天下最美好的生活,可实际上,却是全天下最苦最累压力最大的一个差事。当然,前提是……自己想当一个好皇帝。”

    “说得好像你当过皇帝一样。”独孤凡冷笑。

    萧云鹤呵呵的笑了一笑,抚摸着秦叔宝的画像,不再回话了。

    傍晚时分,二人才从凌烟阁出来。刚刚从皇宫回到汉王府,马燧派来快马回报----“找到皇帝了!”

    萧云鹤周身一震,马上下令:“封锁消息----备下车马,隐伏潜行,本王前去迎驾!”

    在汉王府十一名铁卫的护送之下,负伤在身的萧云鹤,坐上了马车出了国都,直奔终南山。

    前来送信的小卒一路指引,在崎岖弯折地山路间走了好几个时辰,到了大半夜,才在一处山坳间停下。

    “大人!前方火把通明的地方,就是皇帝的临时行辕。马大帅在那里侍奉皇帝“停车。”萧云鹤走下了车来,步行向前。

    四方茂林密布,一个不太显眼的山坳。一队兵卒举着火把站立在道旁,神情肃然。过道的深处,支起了几个行军帐蓬,里面正有火光和人影跳动。

    “就在此帐之中。”小卒指着一个帐蓬,轻声地说道。

    萧云鹤走上前去,对着帐蓬闱帘拜道:“儿臣李漠,前来迎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哼!迎驾!你是来刺驾的吧!”里面传来老头地声音,怒气盎然。马上又听到马燧的声音:“陛下……请不要这样!汉王大人,是真心诚意的要迎陛下回京!”

    “鬼扯!”老头仍然大怒未消,“他将朕赶出了国都还险些要了朕的命,这时又假惺惺的来作态,莫非以为,朕是三岁孩童么?!”

    萧云鹤静静的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答话。

    帐蓬帘子被掀起,李诵走了出来,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皇兄……别来无恙?”

    “太子安好?”萧云鹤静静的回话。

    “皇兄的伤……如何?”李诵的神情很落寞,但一如往日的彬彬有礼。

    “多劳挂怀,已经无恙了。”

    老头在里面可能是听到了太子和汉王的对话,重重的哼一声,厉声道:“你就进来吧!”

    “多谢陛下!”李诵领着汉王,二人一起走了进去。

    帐蓬里,包括萧云鹤,也只有四人。皇帝、太子,马燧。

    看得出来,离开国都这么些日子,皇帝过得很是落魄。头发凌乱,脸上好像有些日子没洗过了。一身黄袍满是泥污,正怒气腾腾的坐在正位。

    萧云鹤拜倒下去,高呼万岁见过了礼。

    “起来!别在这里假惺惺的作态了。朕看得恶心!”

    萧云鹤压抑着心中的怒火站起身来,眼神如刀的看着皇帝。老头迎上萧云鹤的眼神,忍不住楚彦身一激灵,顿时底气尽失,不自觉的避开了他凌厉的眼神。

    “太子、马大帅……”萧云鹤淡然的说道,“我想和皇帝,单独谈谈。”

    老头这时候也不想失了皇帝的身份,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的说道:“那尔等就先退下吧。萧云鹤……哦,朕现在应该叫你李漠了!你还有什么话可对朕讲的,现在就讲个清楚吧。我落到了你手上,也没想过会有什么好结局。临死之时,倒也很想将你的狼子野心看个清楚!到了地下见到列祖列宗,他们问起话来,朕也好有个应对。”

    老头的声音很大,帐外听得十分清楚。马燧将太子请到旁边,然后对士卒们喝令道:“所有人退出到十丈开外。不许交头结耳,不许回身观望!”

    帐篷外,已经没了一个闲杂人等。

    萧云鹤静静的站在那里,表情平静的看着情绪激动的老头,一言不发。

    老头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萧云鹤,有些恼怒的喝道:“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萧云鹤淡然的说道:“我在等你发完火,然后冷静下来。很显然,我不是来和你争吵的。这个时候的争吵,毫无意义。我们不是市井泼妇,而是决定一个王朝命运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感情用事,我是没兴趣奉陪的。要不,我等你生完了闷气再来说话?我可以等的。”

    “哼……”老头被挖苦了一阵,脸都要绿了。这下换成了他无话可说。

    “不发火了么?”萧云鹤挑起嘴角,露出一丝颇有玩味的微笑。

    “有话就说!”老头很恼怒。感觉自己这个皇帝,像个孩子一样被人愚弄了。

    萧云鹤轻叹了一声:“回国都吧!”

    老头周身微微一震,愕然的看着萧云鹤:“回去干什么?看你炫耀你的狐朋党羽有多么忠心,你的军队爪牙有多么彪悍么?”

    “你是没脸回去吧。”萧云鹤露出了冷笑。很不客气的冷笑。

    “你……你放肆!”老头忍不住嚯然站起了身来,楚彦身发抖的指着萧云鹤。

    帐外的马燧眉头一皱:“再退出十丈之外!”

    萧云鹤脸上就挂着那种漠然的冷笑,静静的看着皇帝。

    老头怒气蒸腾的激动了一阵,又无奈的坐了下来。

    “几年前,你被朱赶出了国都。”萧云鹤说道,“那个时候,理由近乎荒谬。人家泾原军千里迢迢赶来勤王,你非但不兑现已经允诺地赏赐。还克扣人家的军粮供给。你是没有钱么?你为自己的九个女儿---甚至包括还只有几岁的小公主置办了嫁妆!你莫非就真的是不懂一点人情世故么?你这样做,让人多寒心知道么?其实那些当兵的人,提着脑袋走上战场图个什么?无非就是一日三餐,然后挣几个铜板养活家人。你不懂得体恤他人的苦难,不懂得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所以,你注定了要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泾卒哗变,看似偶然。实则是必然。当一个人做事太过分太不顾他人感受,就会众叛亲离,就会失去一切----就像你现在这样。”

    “用不着你来数落朕!”老头忿然的瞪着萧云鹤,大声喝道,“你无非就是小人得志阴谋得逞。知如此。朕当初就该狠下心来将你斩草除根!”

    “荒谬!”萧云鹤冷哼一声,说道,“如果不是你太不济、太令人失望,我又怎么可能干出这些事情来?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我也想在明君的领导之下。当一个出色地臣子。可是,你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收复帝都之后,王朝衰落百废待兴。你没有任人为贤的处理危机,却是忙着排除异己聚敛私财。那个时候,我顶多就是对大齐王朝感到心忧,对你还是抱有一线希望。可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关内粮价飞涨,就是你联合几名皇亲设置的阴谋和圈套。一来就是为了囤积居奇暴敛私财,二来就是给我设圈下套,好让我四面竖敌举步维艰。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对你彻底的失望了!”

    “你、你胡说!”老头惊骇不己。强作镇定的指着萧云鹤怒喝。

    “别不承认,你自己心里有数!”萧云鹤也提高了一些声音,说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时。我在武元衡和吴仲孺等人地帮助之下,不仅识破了你的阴谋。也将粮食危机勉强解除。你肯定很失望,于是再想办法削弱我的力量。你将李晟等人全部调出了京城前去戍边。这本来也是为了大齐地大局出发,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我无话可说。李晟等人到了边关,连战连胜,将吐蕃人打得狼狈不堪。于是,他们又功高震主了。吐蕃人那么明显的阴谋要来和盟,你不加详察就慷慨应允,导致最后的平凉败盟凤翔陷落。这个时候说你有私心,或许是有些过分了。但是……你无法否认你的无能和软弱!如果仅仅是一个人的缺陷倒也还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你是皇帝,你是肩负天下兴亡的皇帝!你的任何一个想法和决定,将直接决定整个王朝地安危和亿万子民的生死。平凉败盟肯定也不是你愿意看到的。但是,你的无能和软弱,直接导致了这一场败局的出现。从那时候开始,我不仅仅是对你地性格秉性彻底失望,对你的能力也不再抱有幻想。”

    “你、你太过分了!”老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怒气冲冲地说道,“朕是皇帝,你怎么能这么数落朕?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朕还是你的父亲!”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皇帝和父亲,除了显示威风和享受孝敬,应该为别人做些什么?”萧云鹤冷冷的看着老头,说道,“我已经最大程度的把你当作是我的父亲了。要不然,也不会今天还在这里,和你剖心一谈。现在这时候,我们不需要冠冕堂皇的托辞,而是用血淋淋的刀锋将我们彼此都剖开,看一看自己的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或许,连我们自己也未必清楚,它是个什么样子!”

    “朕承认,的确是对你很忌惮!”老头理亏,但仍然很气粗的说道,“至从奉天保卫战之后,朕就发现,你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朕一点也不熟悉的那个人。之前只知道花天酒天的纨绔子弟,瞬间变成了一个文韬武略的大英雄!当初,朕不过是思念你亡去的父亲。才牵爱于你将你过继过来。这么些年来,你虽然腹内草莽一事无成,但好在还本份、孝顺。朕对你也一直疼爱有加。没有想到,你却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剧变,狼子野心暴露无疑!你自己说说,你一直隐藏得这么深,用心该有多险恶、心术城府该有多么阴“也就是说……你只许身边的人无能软弱而又死心蹋地地对你忠心了?”萧云鹤讥讽的冷笑。“所以,你身边更多的是阴险的小人和奴颜媚骨的废物。这些人更懂得如何巴结奉诚你哄你开心,于是你对他们深信不疑委以重任。对有能力有见识、经常提出反对意见不听话的人,你满心厌弃甚至恨之入骨。只是可惜。往往后者才是真正有能力有见识而且忠心耿耿的人。举个简单地例子:马燧,他的忠勇可谓是天下概模吧?可是这样的人。却还被你扔进大狱蒙受屈辱。你自己有反思过么?为什么你自己的身边,会变成小人聚集地,而贤能之辈不得不离你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