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 dec 05 15:00:00 cst 2014

    相遇三天前……

    一大早,就听到练功房里大大小小的姑娘们有的咿咿呀呀学唱曲,有的在舞枪弄棒,有的一板一眼学走步。

    白秋月想起自己以前也跟她们一样,心思单纯,一心只想练好功底,然后在台上一展技艺。最早的时候她们甚至没有排练室,在草坪上,在房顶上,他们她们就这样唱着舞着走着,以为只要努力,是金子总会发光。后来她真的红了,跟她们不一样了。可白秋月看到她们脸上那种单纯而自得的表情,她觉得自己现在这样风光也不全是好事。

    白秋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找到那个要找的身影,那个身影在一处角落,唱的是《五女拜寿》,她有一种任何时候都能忘记整个世界的本领,然后给自己建立起另一个世界,畅游其中,如痴如醉。白秋月打心眼里妒忌她这种本领,尽管有时候这种妒忌也会变成崇拜。她知道,她是那个自己永远达不到的目标。有时候白秋月觉得自己应该恨她,但是她似乎没有给自己任何恨她的理由,这让白秋月觉得她更可恨了。甚至连她的名字都那么可恨,庄梦蝶,她说取自李商隐的“庄生晓梦迷蝴蝶”,白秋月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不无艳羡地说,名字也可以这样取啊?庄梦蝶对她说,你的名字也是来自一句诗,就是白居易的“唯见江心秋月白”。白秋月顿时很高兴,高兴完了立刻又气闷,为什么师父给她取了名字却不告诉她来历,就因为她没读过书吗?为什么庄梦蝶就知道那么多。气闷完了她又开始高兴,庄梦蝶就算满腹诗书,还不是跟她一样,要靠卖艺为生,未来到底怎么样还未可知。

    之后发生的一件事,让白秋月对庄梦蝶的嫉恨与崇拜同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庄梦蝶条件最好,虽不十分明艳,却有一种古典的气质,加上她极具天赋的悟性,经常让角色在舞台上焕发令人惊叹的魅力,戏班里所有人都看好她的前途。那时候她们在师父的带领下,也只能在小祠堂里给街坊唱唱戏,解决一个戏班的生计问题。偶然一次机会,何有铭在下面看了庄梦蝶演的一场戏,便让她去剧院演了一场。反响极好,何有铭不愧是生意人,他先是联系了落河最大的几家新闻单位,把原来的‘月戏”改名为“悦戏”,在各大报纸大肆宣扬,一时间,悦戏风头大盛,一度有赶超百年北戏的势头。何有铭的出现,让所有人看到了希望,包括白秋月和庄梦蝶。

    后来,师父领着乘风戏班与何有铭的红颜剧院签了戏约,乘风戏班总算安定下来,不再四处飘荡了。庄梦蝶是戏班的大功臣,自然成了戏班和剧院首要捧红的新人。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何有铭突然彻底放弃了庄梦蝶,可能是因为庄梦蝶高傲的性子,不愿听从何有铭的一些安排,据说,何有铭当时还向玉祺师父施压,要把庄梦蝶赶出戏班。师父硬是顶住压力,甚至搭上整个戏班的命运,说宁可一拍两散,也要保住庄梦蝶。最后庄梦蝶倒是保住了,只是从此庄梦蝶在红颜剧院再也没唱过主角了。

    何有铭需要找一个人代替庄梦蝶,白秋月也知道有一个人下来就一定会有一个人上去。她除了拼命练戏,还想尽办法引起何有铭的注意。别人的月钱都寄回家去了,她没有家人,就是有家人也不知道在哪儿,因而有些积蓄,她把积蓄都拿出来,做了几身好衣裳。一听到何有铭来剧院了,就制造各种偶然碰面,然后甜甜地叫一声“何老板~~”何有铭果然让她试了几场戏,对她很满意。

    何有铭明确告诉她,他可以送她一个光明的前程。只是他要她的戏,同时也要她这个人,他问白秋月愿不愿意。白秋月愣了一下,随后郑重地点下了头。

    白秋月终于知道走红的感觉了。剧院的舞台比街头的舞台大了好几倍,道具、戏服都是全新的,以前的舞台是开放的,有时候乞丐也能看她们演戏。现在台下的人都穿得整整齐齐的,有时候还有洋人来看戏,这些上流社会的人都为她叫好,给她掌声,还给她送花。在台上,她的一个举手一个回眸,都牵动着几百上千人的情感。走出戏院,经常有人恭恭敬敬地叫她一声“白小姐”。以前她不敢买的衣服现在可以一口气买很多,以前没吃过的东西现在可以随便拿来吃,以前她几乎不外出,出去都是走路,连坐个电车都觉得奢侈。现在她出门不是有车接送至少也能坐个黄包车。她做梦都在享受这种感觉,如果有一天让她失去这一切,那简直是要了她的命。她不明白,庄梦蝶为什么要把拥有这一切的机会错过。

    她以为庄梦蝶会后悔,甚至会恨她,至少会疏远她。可是完全不是,庄梦蝶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在台上大放异彩,看着她走下台被人众星捧月,除此外,平日里对待她无半分异样。从前,因为庄梦蝶的戏实在超出别人太多,因而就算白秋月容貌艳压群芳,在技艺超群的庄梦蝶面前也自矮三分。如今,别的人都对白秋月刮目相看,也有人使着劲巴结。唯独庄梦蝶,既不恼她,也不捧她。倒是白秋月自己过意不去,便想一些法子补偿她,比如送她一些衣服、高跟鞋和有钱人才用得起的化妆品。庄梦蝶一应婉言拒绝,被拒绝多了,白秋月就生气了。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收我的东西,你是嫌弃吧。就算我是靠了何有铭才有出头之日,可是这些钱都是我在台上唱戏赚得的。你是嫌我脏呢,还是嫌戏脏?说完她眼睛直直地看着庄梦蝶。庄梦蝶沉默了一会,然后对白秋月微一笑,说,好姐姐,这些东西都我都收下了,谢谢。只是,以后不要再送我了,我会自己去问你要,到时候可不许抵赖。自此,两人皆视对方为挚友。

    白秋月站在一边愣愣地盯着庄梦蝶看了好一阵,庄梦蝶却似乎没有看到她,继续唱着戏。突然,她转过身,调皮地看着白秋月,用戏里的曲调唱道:

    呀——,那美人莫不是白家的小娇人,春光妙景,你不向梦里将那痴情郎来寻,浓情蜜意美酒倾,却如何形容瘦,孤单只影!莫非有那等顽劣泼皮,惊扰了小姐的美梦,且说与我来听,待我打他个胆颤又心惊!

    庄梦蝶没有化妆,那两道眉毛像晚霞中两只蜻蜓一样快意飞舞着。一张小嘴与她的智慧完全同步,吐出来的都是让人又爱又恼,却赏心悦目的词句。

    白秋月显然早就习惯了她这种贫嘴,可还是被她那奇怪的唱腔逗得“噗嗤”一笑,然后说,“还没吃早饭吧,想吃什么?”

    “嘿,一上来就收买人,哎呀,看来你今天一定有事相求。反正是躲不过了,不如先宰一顿。走,上大饭馆去。”庄梦蝶兴奋地说。

    白秋月这也是第二次来意合饭店,第一次自然是何有铭带她来的。这里很多吃的她以前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吃了。庄梦蝶却驾轻就熟一样,点了很多糕点。其实白秋月早就看出来庄梦蝶和剧院的其他人不一样,她肯定不是出身穷苦人家。她身上处处都流露出在白秋月看来只有贵族才具备的气质。她也曾试着去了解庄梦蝶的出身,可是庄梦蝶都含糊其辞地搪塞她,她知道她在刻意隐瞒,也就不再多问。比如现在,看到庄梦蝶点了这些高档食物,白秋月只是蜻蜓点水地说,“原来你喜欢吃这个。”

    庄梦蝶只是不停地往嘴里送甜点,并不说什么。

    直到吃得直伸脖子,庄梦蝶这才吞了一口茶进去,然后上下捋了捋肚子。旁边的服务员才刚刚被庄梦蝶那种经常进高级餐厅的大家闺秀气派样子所折服,现在一看到她这副吃相立刻露出了鄙夷之色。

    “好了,现在,你可以说你今天到底有什么事要求我了。”庄梦蝶一脸正经地说。

    “得了,别把我看得这么不堪行么?吃完了吗?吃完了我们去逛街怎么样?”白秋月说。

    庄梦蝶张大了眼睛,她眼睛本来就大,她这么一睁,大半张脸都被占了。

    白秋月无奈地说,“能把你那一对灯笼收起来么?都快掉出来了。”白秋月一边说一边收拾好往外走。

    她已经走出去好远了,庄梦蝶灯笼还没有收起来。等她反应过来,白秋月已经出了门了。

    白秋月挑了两件时兴的旗袍,庄梦蝶知道白秋月今天有心讨好她,也不客气,挑了一套西式裙子和一双靴子。两人当下就把旗袍和裙子换上了,店主对她们赞叹不已,说从未同时见过两位如此出色的美人。

    然后,白秋月拉着庄梦蝶在一家书店面前站住了。

    “你不是一直问我今天找你帮什么忙?答案就在这里。我想让你这个读书人帮我选一些书读一读。”白秋月认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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