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赤那思武士和阿日斯兰武士都进入帐篷后,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帐内架着火堆烧得正旺,外面冰天雪地,里面却温暖舒适。狮子王和苏日勒和克坐在帐篷两端,大萨满坐在中间最靠内的位置上,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有那名**上身的奴隶侍弄着正架在火上的烤羊,并在君王与狮子王面前的酒盏里斟满酒。

    两人都默不作声,气氛压抑得连空气都有了重量,让人喘不过去。许久,坐在最上位的大萨满开口道:“君王,狮子王,赤那思和阿日斯兰的和谈是老头子提出来的,就让老头子我先说两句。”

    苏日勒和克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而狮子王压根就没有理会大萨满,端起酒盏深深啜饮一大口白月醉,感受着烈酒顺着喉咙烧下去的感觉,黄褐色的眼睛有意无意得瞥了一眼那个正在侍弄烤羊的奴隶。

    大萨满也不在意,清了清嗓子,说道:“赤那思和阿日斯兰作为草原上最大的两个部落,这样打下去也不办法,赤那思轰烈骑基本上全军覆没,隼骑也基本被废了,苏和和阿拉坦仓两位将军也不在,就连勃日帖也被杀,赤那思已经没有维持草原统治的能力,忽炎,够了吧,收手如何?现在极北草原已经是你的了……”

    忽炎转过头,看着大萨满苍老的脸庞,突然笑了一下,嘲讽又可悲,“尊贵的大萨满,让我收手,这算是赤那思和谈的条件么?成为草原之主,阿日斯兰继承赤那思的统治位置,这就是让我收手的条件么?”

    大萨满窒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忽炎,还不够么?你用南方的机括摧毁了赤那思对抗南方最强的战力,杀死了草原上最有名的几个英雄,把赤那思在草原上的统治连根拔起。而阿日斯兰转而崛起,取代赤那思成为草原上最尊贵的部落,整个草原奉你为君王,阿日斯兰的狮子旗插遍草原上每一个角落,草原上的一切任由你索取,这样的代价还不够么?”

    突然间,狮子王仰起头大声笑了起来,笑得张狂又野性,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般,整个帐篷里都是他苍老又狂野的笑声,“大萨满,你真是老了,远没有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的气魄,远远不如上代大萨满考虑事情的心思激愤啊,真不知道是上代大萨满的下场太惨,让你害怕了,还是你真学聪明?让阿日斯兰成为草原统治者?让我成为君王?这就是赤那思求和提出的条件?大萨满,太愚蠢了,这些东西不足以成为赤那思和谈的条件,因为,这些东西不用赤那思给,我和我麾下的武士靠自己双手就能得到!这些条件,远远不够!”

    大萨满脸上闪过一丝怒色——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这个人是大萨满心中的逆鳞,草原上知道大萨满与上代大萨满关系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可是若是明眼之人能理清草原上纷杂的部落王权争纷交替的话,就会发现,这次赤那思与阿日斯兰的战争的根源,就是上代大萨满纳火尔??哈尔赤,这一代大萨满的父亲惨死与上代伽扎部汗王引起的。

    上代大萨满飞扬跋扈,操弄王权,蛊惑人心,惨死于上代伽扎部汗王之手。勉强活下来的大萨满与上代君王谋划发动了针对伽扎部的部落屠杀战争,波及到阿日斯兰汗王忽炎??额尔敦刻图最挚爱的姐姐,引起两大部落之间的仇视敌对,在南方梦阳的支持下,悍然发动了对赤那思的战争。

    事实上,这十几年来,阿日斯兰在狮子王的领到下,实力突飞猛进,在伽扎部被屠灭后,阿日斯兰取而代之成为草原第二大部落,军力和财富上升到极高的层次,加上赤那思多次发动对南方战争后的衰败,阿日斯兰隐隐发现悬在他们头顶上的草原王族赤那思并不是很可怕。在仇恨与南方梦阳的煽动下,悍然发动与赤那思的战争。

    这些事情大萨满都很清楚,真的寻根问底的话,这一切最大的原因就是赤那思对伽扎部的战争中,因为大萨满的话,赤那思无辜杀害了忽炎??额尔敦刻图的姐姐玛苏尔达??额尔敦刻图……这就是根源把!

    “那么额尔敦刻图大汗王,你觉得我赤那思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与赤那思达成和平协议?只要赤那思能承担的起,一切照办!”苏日勒和克开口道,他隔着火堆盯着狮子王,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落在雨蒙身上,不让自己在那张动人柔媚的娇容中迷失。

    狮子王嘴角泛起冷笑,将身上的丝绸长袍袖子挽起来,冷冷笑了笑,眼中闪着别样欢愉的光芒,仿佛即将要说的话令特别愉悦般,“赤那思君王,你们刚才提出的条件,没有丝毫实质性,将君王位置让给我?将草原统治者的称号给我阿日斯兰?将极北草原划入我阿日斯兰的名下?可是这些东西都太虚假,没有丝毫实质性!更何况,这些东西不用你们给,我阿日斯兰仅凭战力就能从你们手中得到,你们依旧是傲慢的,哪怕是战败投降,也要一如既往高高在上站,将那些东西以赐予的形式给我!赤那思,别忘了,这里是极北,是草原,是腾格里天神注视下最腥烈的地方,一切都是用刀剑拼出来,不是靠继承,赐予就能稳稳得到一切!”

    整个帐篷中都是狮子王高亢振奋的声音,他身后站着的那些阿日斯兰武士眼神也泛出激动的光芒——取代赤那思成就霸业,这是令每个阿日斯兰人振奋人心的事情!就连雨蒙也忍不住看了父亲一眼——一向对自己温和的父亲,心中竟有这样狂热的抱负!

    苏日勒和克眉头皱起来,说道:“狮子王,你想要什么?只要我们能给的起,都可以给你,只要能让我赤那思不再承受兵戈之苦,我们一切大可商量着办!”

    狮子王端起桌前的酒杯,微微摇晃着,看着里面纯清的酒水晃动摇曳,倒影出自己那苍老又霸气凛然的面容,帐内又陷入令人难堪的沉默中。仿佛狮子王的一言一笑,都会令这里发生天崩地裂般。

    许久,狮子王轻声叹息道:“赤那思从卓力格图时期开创的功绩和荣耀,到这一代彻底落寞了……”

    苏日勒和克藏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头,粗大的骨节泛白,嘴唇咬在一起。就连那名在侍弄着烤全羊的奴隶,动作也忍不住停了一瞬。

    蛮族人不重生死,不重安危,一生只看重荣誉。纵横草原上百年的赤那思如今衰败了,可骨子里那份积淀已深的荣耀让他们难以忍受这样挤兑埋汰的话,尽管这话是事实!

    “既然赤那思也承认自己落寞了要祈求阿日斯兰和谈,那条件就不是你们来开!要么按照我的条件,要么我们战场上见!”狮子王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用手背草草抹了一下从嘴角流出来的白月醉,冷冷看着年轻的苏日勒和克,看着他脸上的惊怒,这一刻,狮子王知道,他已经取得主动!

    “汗王想要什么,不妨说出来听听……”苏日勒和克艰难的开口,沉声缓缓道。

    狮子王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他那双黄褐色的眼睛仿佛蕴含着闪电,从中喷薄出耀眼的电光,要将眼前的一切摧枯拉朽般。“赤那思解散所有军队,只准保留一万人奴隶武士;处死赤那思的狼牙并交出他的人头;分割一半人口并入阿日斯兰部落中充当奴隶;连续十年每年向阿日斯兰上供十万镒黄金。”

    这一刻,苏日勒和克身后那些像冰雪般冷酷无情的死士脸上也有了怒色,这哪里是条件?这比战场上的失败更令人屈辱!解散军队?杀死赤那思三大名将之一的扎儿花将军?分割人口?上供巨额黄金?这一系列条件分明实在摧毁赤那思的根基,若接受这些条件,赤那思将沦落为草原上最末流的部落,这让一向骄傲的赤那思如何忍受?

    狮子王默默为自己斟满酒,一手扶着额头,一手端着酒杯,举杯对苏日勒致敬示意道:“这四个条件,不打折扣,没有退让,只允许全盘接受!其实按照我本意,我希望赤那思能拒绝这些条件,我们继续在战场上见……我很期待也能像十三年前那样,做一场部落屠杀战出来……”

    苏日勒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就连身后那些死士也忍不住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刀上,而阿日斯兰这边的武士已经摸出利箭,随时可以张弓射出,有三名武士上前一步挡在了雨蒙公主面前,用自己身体和铠甲将之牢牢庇护。一瞬间,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场面变得安静至极,而那名奴隶夹在两拨人剑拔弩张的人之间,强撑着若无其事继续侍弄烤羊。

    这时候大萨满开口了,沙哑得说道:“忽炎,你的要求太过了……这分明是要置赤那思于万劫不复之地啊,草原就是靠军队立足,仅仅是解散了军队这一条,就难以接受。更不用说后面还有处死赤那思的将军,分割人口,赔偿黄金……你们双方各退一步吧,赤那思多赔偿一倍黄金,扎儿花将军可以留下一条命,赤那思也不用分割人口,世世代代向阿日斯兰称臣进贡可行?而且,和谈达成后,老头子也就是阿日斯兰的大萨满了,只要有我老人家一句话,草原上的牧民一定会转而支持你!你是天神钦点的草原之主啊!”

    忽炎嗤嗤笑了笑,依旧是那样嘲讽又悲悯的笑,说道:“我已经说过了,要么全盘接受我的条件,要么我们战场上见!就这么简单,君王不用为难,很简单的选择而已,大萨满也不用操心,只要你能做我的萨满,保你平安无事,甚至能享受到比赤那思更好的待遇!”

    苏日勒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感到脑袋里面的血要炸裂开来般,他设想了千万种情况,都没有料想到忽炎的条件会如此苛刻,本想着是由他们激怒阿日斯兰,逼着阿日斯兰先对他们动手,这样也好开始下一步行动……可是现在他身后的死士们快要压制不住内心的愤怒,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狮子王在掌握主动!他与老谋深算的忽炎比起来,实在是差得远了!

    他扭头看着站在身边的夜星辰,少年脸上带着微笑,动人而诡艳,对着苏日勒轻轻摇摇头。不知道夜星辰心里在想什么,他根本没有告诉自己和谈时该怎么做,甚至连什么时候对忽炎下手也不知道……苏日勒此时真的慌了!

    “狮子王殿下莫要着急,容我们考虑一番如何,毕竟这是牵涉几十万人的大事,我们能放下身姿来求您和谈,也是准备好接受您全部条件的!毕竟,赤那思已经经受不起战争了……现在是狮子王殿下您的时代,您的崛起已成定局,我们作为过气的大部落,除了接受您的条件,再无任何办法!只求狮王殿下在我们答应您的全部要求后,能赐予我们足够的宽容的庇护,好让赤那思能留下一份传承,这是我们唯一的条件!”夜星辰上前一步,面对着对面随时都会暴起的阿日斯兰武士,平和的脸上带着微微笑意说道。他语调带着南方贵族特有的抑扬顿挫,尾音微微上翘,即使是在说着投降和谈的事情,也依旧那样从容,那样令人忍不住屏住呼吸的气势!

    狮子王再次看了夜星辰一眼,他越来越确信,这个南方年轻人不简单。不论是气度,变通能力,思维活跃性,还有那股令人折服的大气,都让他觉得像是在面对南方执掌百万疆土的帝王般,自己这个极北荒蛮之地的主君与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狮王殿下,还请您品尝一下我赤那思奴隶特色烧羔子。此时天寒地冻,赤那思与阿日斯兰和谈时,有美酒白月醉,又有美味的烤羊,不失为一种享受啊!”夜星辰伸出手,四指并拢,拇指贴合掌心,修长的胳膊像锋利的战刀挥舞而下,指着大帐中心正在烤羊的奴隶。

    此时那只架在火上烤的羊羔已经变成焦黄的颜色,身上积攒了一夏秋的肥膘在火上烤得发出滋滋声,已经烤至熟透,奴隶用一柄小刀在羊身上划出一道道口子,将辣椒面,花椒粉和盐巴这样的调料撒在里面,让调料味道渗进羊肉中去。细致的烤制手法,让在场的武士不由得胃口大开,只是他们没有人敢妄动。

    现在是冬天,已经大雪封原了,草原将会迎来近半年的寒冬,每年冬天时草原上牧民最安逸的日子。赤那思牧民会挑出最肥美的羊羔子,杀掉剥皮后埋在自家帐外厚厚的雪地里,每当全家人吃完一只,就会从雪地里再挖出一只出来,用雪水洗净架在火上就烤,也不知道有多少羊羔子,像是永远也吃不完般。冬天的烧羔子算是草原上最负盛名的美味,甚至是南方的富贾巨商也会不惜大价从草原买来一个会做烧羔子的奴隶,专门为之烧制羊羔,待遇甚至比南方繁华城市中大酒楼里的掌勺大厨都好!

    可现在,满帐篷中近五十号人看着烤羔子直流口水,就是没人敢说自己能畅快得吃下去!

    那名奴隶拿出一个银盘,一手将烤的焦黄熟透的羊羔提起来,一手握着一柄银刀,手腕翻飞间,一片片薄如蝉翼泛着油光的羊羔肉就被片了下来,纷纷扬扬得落在银盘里,自动摆的整齐。奴隶**的上身在火堆边泛着汗珠的光亮,他挥刀片羊时,身上虬扎的肌肉凸贲而出,背上的肌肉像一面被风吹得鼓起的船帆,结实健硕的身体没有一丝赘肉,极具力量的美感。

    眨眼间,那只羊羔就被整个切成片儿,分成三盘。奴隶恭敬得端起一盘羊肉,跪着走上前去,他脸上像石头般没有表情,眼睛眯缝着,举起切好的羊肉,举过头顶,放在大萨满面前。他恭敬的对着大萨满磕了一个头,大萨满倾下身子伸手从银盘里用手夹了一片羊肉,塞进干瘪的嘴里,嘟囔着嚼起来,啧着嘴说道:“羊烤的不错,去给狮子王和君王也分下去……”

    可只有那名奴隶听到大萨满在倾身夹取羊肉时,小声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千万小心……”,仅仅四个字,奴隶微不可查的幅度点了点头。

    他又跪着退了下来,再端起一盘羊肉,用膝盖爬到赤那思君王面前,深处手将羊肉恭敬的放在君王面前的桌上,又磕了个头,重新退到火堆前。大帐里静悄悄的,只有大萨满漫不经心的咂着嘴嚼着羊肉,而苏日勒和克看着眼前香气四溢烤的焦熟的羊肉,又看看那名跪着退下去的奴隶,根本没有一点儿胃口。

    奴隶端起最后一盘羊肉,这次他没有跪着,而是直起身子,大步朝狮子王走去,居高临下得看着那穿着松垮的长袍,敞开胸口的狮子王。

    忽炎仰起头,饶有兴趣得看着这名奴隶,说道:“为何不向我跪下?”

    奴隶端着羊肉,他**着上半身,下身只穿着半条羊皮裤子,脸上脏兮兮得,看起来狼狈又下贱。他沙哑的说道:“小人是赤那思的奴隶,只跪尊贵的大萨满和君王,不跪阿日斯兰!”

    狮子王楞了一下,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扈从武士们,哈哈大笑道:“听听,听听,看到没?赤那思家的奴隶都比他们的主子有骨气!瞧见没?哈哈哈哈——”

    周围的阿日斯兰武士跟着自己的主子笑了起来,肆无忌惮的嘲笑声落在这个‘有骨气的奴隶’身上。奴隶没有争辩什么,他恭敬得将羊肉放在狮子王面前的桌子上,躬身行礼。

    这时忽炎不笑了,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犀利无比,盯着这个肮脏又卑贱的奴隶说道:“早闻赤那思的狼牙是奴隶崽子出身,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重操旧业烧羔子手法依旧娴熟,果然啊,是奴隶,骨子里的贱血根本改不了!你说是不是,扎儿花??兀突骨?”

    狮子王冷冰冰的话语像风雪一样席卷过整个帐篷,所有人心里像是肆虐过一场暴雪。那名恭敬鞠躬的奴隶眯起的眼睛猛地睁开,露出一双森绿的,狼一般凛冽的瞳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