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罗二十九年,十月三日,晨。

    缥缈城中一夜无眠的人们在城外的厮杀声,惨叫声,鸣镝响箭的爆鸣声,重型机括的轰击声中心惊胆寒的过了一夜。他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尽量将自己安置在角落里,缩成一个自认为有安全感的姿势。等他们的或许是皇帝班师回朝的凯旋之师,也可能是赤那思人狂暴凶戾的重骑兵。

    令人心悸的厮杀声随着东方慢慢明澈的天空渐息下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柩照进人们家里时,像撕裂黑暗的利刃,暖暖的阳光似乎将人们心中的恐惧晒化开来。他们听到城外数万武士在高声喊着‘皇运无极,凌威烈烈;星坠月浮,天轨祥吉’,这是在赞颂皇帝功德的。缥缈城中的人们知道,他们安全了,妖魔般的赤那思人已经退去,梦阳安然!

    于是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跪倒在宽阔的街道旁,低垂下头路,等待回皇宫的皇帝经过时,能目睹皇族的威容。这可能是他们这一生仅有的能见到皇帝的机会。

    战场上。

    像是修罗杀场般,整个缥缈城南郊满是碎裂的尸骸。三道盾墙碎成木块,木质的纹理中渗着暗红的血迹,残缺的战刀,破碎的衣甲,哀鸣的战马,静默的武士,这一片战场似乎弥漫着云雾般的哀愁。

    林夕皇帝挣扎着坐在武士们临时为他搭起的座位上,身边满是护卫的武士。武士们像剑一样笔挺的站在皇帝身边,脸上是肃穆和敬畏的神色。他们不由得偷偷看着皇帝,看他那张年轻又疲惫的脸,只觉得与之相比,自己什么也不是!

    若说刚开始时武士们敬畏的他皇族的血统,那么现在就是拜服他无与伦比的武力!皇帝与赤那思君王对战的那么长时间里,他们能觉得宝剑与战马刀交击的声音一下一下的震颤着他们的灵魂。武士往往都会敬服比自己强的武士,他们对林夕皇帝心中不止是‘敬’,还有发自灵魂的畏惧,

    皇帝的宵练剑靠放在身边,华贵的宝剑向他身上的铠甲一样染血森然。而他整个人虚弱的斜靠在武士们临时为他准备的宝座上,目光朦朦胧胧的。

    刚才修罗已经将他小腹那道被斩马刀贯穿的可怕伤口治好,但还要静养数月,毕竟伤得太重。但刚才修罗的神情很古怪,很落寞的样子。没有平日焚天毁地的张狂,也没有那股邪气,整个人就像完全变了一样。他静静的施展咒术帮自己治好伤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他没能杀死镇天大将军,然后就飞回皇宫了。

    可皇帝明显能察觉到修罗变了,他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就像是失去心中最宝贵最宝贵的东西……一种失无所失的感觉。不过,他们注定是要并肩站在一起,看这个落寞的人间!现在才刚刚开始而已。

    皇帝下令,将战死的赤那思武士尸体堆放在一起,覆上火油点燃。梦阳武士堆放在另一边,本应该是分辨出每一具尸体,然后送回家乡的,只是尸体太多了,若是一一分拣估计等腐烂掉也分拣不完。皇帝已将让武士们登记战死者的名字,给他们家人抚恤,也只能如此了。

    那些肌肉突贲的赤那思武士尸体被剥下铠甲,赤条条的堆放在木柴上,梦阳武士将一具具尸体抬上尸堆,层层堆叠起来,接着覆上一层木料,浇上火油,再往上摆一层尸体。梦阳的武士也是如此摆放。

    皇帝静静的看着武士们行动着,眼神是迷离的光!他叹息一声:“死了这么多人啊……逼我想象的还要多。”这就是战争,动辄死伤十万人,而帝王就站在尸骨上接受人们的膜拜和敬畏。神灵布下的战场谁也不能独完,只有将自己化身妖魔,投身到那样残酷的战争中。

    许久,两座尸山堆砌完成,明显可以看到梦阳武士的尸山比赤那思武士要高大许多。只是梦阳武士的尸体上或者是一道巨大的刀口,翻卷着暗红的筋肉,或者是直接被斩下头颅,死无全尸。尸山最顶上分明是一堆金字塔形的人头。而赤那思武士,最下边那几层是被镇天大将军用第一和第二盾墙咬合绞杀的,全都是血肉模糊,分不清面容,其余的都只是身上有一道致命伤口,倒还能分出面容。在就是战马的尸体,堆放在赤那思武士尸体下。

    此时太阳已经正当天空,缥缈城上方的云雾明显的消散一些。这是阳光最盛的时候,是生长的力量最强充斥整个世界的时候,死亡的气息也因此退避散开,怨恨的灵魂不会趁机作祟,所以南方诸国的葬礼都习惯于安排在正午开始。

    存活的武士整齐的站在尸山周围,低头默哀。他们每个人都是面色枯槁憔悴,神情悲悯,嘴唇抿得紧紧地不出声。他们都是在战场上杀过人的,是从鬼门关挣扎着爬回来的,却没有见过这么多尸体就这样堆放在一起,这些人可能是他们的战友,甚至朋友,兄弟,亲人。巨大的尸山散发着浓重的腥臭味,像鬼神的画符,令人恐惧慌乱。年轻些的武士无法忍受的这样的惨景,低低的啜泣起来。

    这是镇天大将军走过来,单膝跪下,说道:“陛下,已经准备好了!”

    林夕皇帝疲惫的垂眼看着他,他想抄起旁边的宵练斩下将军的头。他小腹的剧痛让他动也不能动。方才修罗没能在两军激战时趁乱杀死他,现在就不好下手了,己方刚取得胜利就以‘或许会有叛心’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杀死大将,难免会令天下人心寒。现在已经失去杀死他的机会了,只有等以后,而且还必须重重封赏才行

    将军站起来,看着皇帝,年轻的帝王和镇天大将军对视着,眼神都是如寒冰般的冷。或许将军已经意识到皇帝对他有杀心,总之两个人只见绝对不会那么和睦,看不见的裂痕已经在两个人之间出现。

    皇帝想站起来,可刚挣扎着扶着座椅扶手起身,就被小腹的剧痛扯走全身力气,又跌坐下来。周围的武士连忙将皇帝搀扶住,皇帝面容苍白如纸,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君王最后贯穿他的那一刀伤了他元气!他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的剑!”

    “陛下,您的伤还……”

    “我的剑!”皇帝的声音果决威严,不容置疑。

    武士只好从旁边拿过宵练剑,恭敬地递到皇帝手中。林夕皇帝拄着剑站起来,甩开想扶着他的武士,慢慢地走下高台,站在尸山前。

    镇天大将军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佩服与皇帝的毅力。其实他自己也是身受重伤,刚才被那个神秘的红衣咒术师割开上万道伤口,这就是千刀万剐之苦了。白颜治好他的伤后就离开了,而他现在也是强忍着痛楚。皇帝与将军都是在忍受,梦阳就是他们这样强撑起来的。

    皇帝面无表情的说:“开始吧!”他站在尸山前,身体挺得笔直。他身后存活的几万梦阳武士整齐地站成方阵,神色肃穆,一声不吭。

    将军点点头,对身后的副将夜江曲还有几位校尉说道:“点火!”

    他们接到命令,各自点燃火把,然后接近尸山,全力掷出火把。火把落在泼了火油的尸山上立刻引燃了熊熊的烈焰,火焰翻涌跳动着,很快将尸山整个卷进烈焰中。暗红的火焰熊熊跳动着,火焰末端跳着如墨的黑烟。两座尸山迅速化成黑烟滚滚的火山。

    燃烧尸体的味道奇臭无比,所有人都忍不住要吐出来。

    可没有人敢动,因为最前面的皇帝不动。

    林夕皇帝像石头般站着,尸山的温度炽烈,尸体被烧得发出‘刺啦’的声音,那是尸体上的脂肪在燃烧,恶臭熏天。可皇帝全然不觉,就那样静默的站着!他站得最近,看到他的背影,武士们都觉得他像是快被火焰与浓烟卷进去了,可对于高温与恶臭,他全然无觉,只给身后的武士留下一个坚毅如磐石的背影!

    不觉间,皇帝在武士们心中的形象高大起来!高高在上的,至尊无上的皇帝是在意他们这些小兵的生命的!

    黑烟蔽日时,皇帝突然放声大喊起来,声音嘶哑低沉,像野兽的咆哮,像哀伤的怨歌。气脉悠长的声音围绕着火焰旋转升腾,让每个人心里像插着一把刀子。皇帝吸了一口气,结果呛人的黑烟涌进他喉咙中,脸色一下子变得潮红,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将军还有周围的武士赶忙上前,可是皇帝伸手阻拦住他们不让靠近。皇帝直起腰,只是死死的盯着跳动升腾的火焰,神色冷漠,却透着令人压抑的不安。

    只有将军瞥见了,林夕皇帝眼中已是热泪盈眶。绝不是被浓烟呛得,因为那哀伤的神色分明如潮水般翻涌不息。

    接着皇帝再次嘶吼起来,奔雷般的声音涌出来的一瞬间,跳动的火焰似乎都静止下来。寰转的嘶吼声直上云霄,激起层层云浪翻滚不息。

    终于有一个武士忍不住了,他呜呜的哭起来。或许是战场上凶狠的厮杀吓到他了,或许是正在燃烧的尸山中有他的朋友亲人,亦或许皇帝哀伤的嘶吼触到他心中本已危如累卵的悲伤,他就那样大声的哭起来。

    将军身边的亲兵大怒,冲到那名败坏军纪的武士前,拽着他的衣领,伸手就要一耳光掴上去。可他看到那名武士脸上盈动的泪光和哀伤的神色,高举起的手掌怎么也落不下来,是啊,或许方才激战时一个不小心,现在躺在火堆里被点燃的就是自己了,谁心里不恐惧呢?亲兵重重的叹息一声,回头看向将军,再看向嘶吼的皇帝——两人都不在意这名武士的哭泣。将军特意回过头,看着亲兵,对他摇摇头。

    亲兵放下高举的手掌,拍拍那名哭泣的年轻武士的肩膀,转身走开。其他武士心中的悲伤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们面对可怕的赤那思人活下来了,他们劫后余生,现在哭泣出来,又有什么丢脸的呢?

    皇帝的嘶吼声,武士的啜泣声,还有尸体燃烧的刺啦声交汇在天际,随云而上,经久不息!

    将军看着那滚滚的浓烟和跳动的火苗,淡淡的吟诵道:“其往送也,望望然、汲汲然如有追而弗及矣。其反哭也,皇皇然若有求而弗得矣。亡矣丧矣!不可复见矣!故哭泣辟踊,尽哀而止矣。”

    尸山烧了许久,最终化成一堆灰烬,皇帝下令将这些骨灰收集起来,洒在云岚山的密林中。可大地上依然充斥着腥烈的味道,鲜血渗入泥头中,直到十一月份缥缈城迎来第一场雪,整个战场被白雪覆盖,一片洁白,这才将那股浓重的腥味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