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白舒并没有多打扰陆静修,他本来就做的是煞风景的事情,更不好在陆静修直言难处之后,继续为难人家。

    只不过白舒一世为人,每每想到“人生不如意十之**”这句话,就要频频点头,打心眼儿里觉得有道理。

    因为白访云有自己的劫,凌问儿有自己的命,宗主观主也不如意,太虚祖师尚且有不敌之天,在荔香院抄书,合首级而生,一辈子潇潇洒洒,神通广大的陆静修,也会有无可奈何之时。

    他白舒不过一届凡夫俗子,他凭什么快意?

    入夜的陵武城已起了霜,城上三更打响,白舒又想起高跛儿这人。

    一个人一座城,一生传奇,就像叶桃凌和鼎城纠缠在一起一样,陆静修也早已成了和陵武城羁绊最深的那个人。

    白舒一直信奉此心安处是吾乡这句话,但于陆静修而言,陵武城再好,也不过他乡,而那遥远而梦幻的南海群岛,就跟白舒心中乌渠里那眉眼弯弯的女子一般。

    或生或死,已分不清了。

    白舒手持华帝的令牌,踏雾斩霜,在陵武城乃至皇宫内一路畅通无阻。

    满城灯谢之后,大华盛世已是含蓄之美,那份在白日隐藏在巨大宫殿和霓虹炫彩之下的孤寂,也在此刻被夜色蒸发了出来。

    殿前石阶旁有壁刻,雕着云龙与宝珠,在月光之下,宫殿巨大的阴影投射下来,将那桀骜不驯的猛龙困服。

    白舒头脑有些昏沉,他抬头看过去,仿佛石阶尽头的殿口,就站着先帝高大端正的身影。他只有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才能重回自己的荣耀之地,一览华国盛世太平,山河壮阔。

    白舒眨了眨眼睛,他有些不可置信,因为那大殿尽头确实有一个人影,如鬼魂一般无声无息,黑的吓人,却又如帝王一般,有着傲视天下的气势。

    莫不是深宫大院,真有先帝的魂魄不成?

    “白舒,你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你可问清楚了么?”

    那黑影一挥衣袖,往前走了几步,高声对白舒喊道。

    随着那人身位的变化,月光流转,白舒终于看清,来人正是华帝。

    他衣冠楚楚,站的位置极正,那是他多年来身为上位者而专属的位置。

    今天换了任何一个人站在那里,都站不出此刻华帝的风采。

    白舒第一次以欣赏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主掌大华国兴衰的君主,华帝却急不可待的开口,失了一国之君的从容和气魄。

    “怎么样?南海之外到底有没有人迹?”华帝当真是关心苏羡鱼,一夜未眠,放着龙椅不坐,耐着整夜的苦寒,就站在大殿门口等白舒回来,而且一开口就是连着两句急切的问询。

    白舒同样上前一步,也不急着拾阶而上,只高声答道:“南海之外有群岛,而且却有人烟。”

    华帝眉间一喜,白舒下一句话却如同一盆冰水灌顶,让华帝的眉头紧锁了起来。

    白舒直言:“可那海雾是绝人之路,就是神仙去了,也穿不过去!”

    华帝沉声道:“什么叫穿不过去?”

    白舒回答的巧妙:“陆静修去了,也只能望洋兴叹。”

    华帝一下子噤声,死气沉沉的夜晚却在此刻吹起了秋风。

    白舒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一直来到了华帝身边。

    华帝在一瞬间仿佛苍老了些许,在夜色的掩

    饰下,也终于不在显得意气风发,而是有些挫败之色。

    白舒低声安慰道:“赶紧去找人把苏老接回来吧,一探南海之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华帝摇了摇道:“白舒,你说这世上之事,可讲道理,可有定数可言。”

    白舒笑笑道:“只有人讲道理,诸事都不讲理。”

    华帝深吸一口气道:“我准备亲游南海,一定要探出一个乾坤虚实,海滨穷尽来不成。”

    白舒以为陆静修天下第一,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愿和陆静修去比,所以白舒没有直接反驳华帝。

    白舒转而说道:“君上,你知道这是什么年份么?”

    华帝不假思索说了一个白舒听起来并不陌生的年号。

    白舒略有担忧道:“这是一个多事之秋,风气云涌之年,魔宗将崩,异灵者蠢蠢欲动,澄湖寺伪僧假佛开始吃人,桃主给自己定的死期将至,太虚的天机子也横空出世。”

    白舒一字一顿道:“君上,您以为您不在华国,这天下一乱,国将如何?”

    白舒自私一世,总归是在这一刻谈了家国,心系了苍生和黎民百姓。

    这不得不说,荔香院的精神教化确有其用,连白舒都不能免俗。

    或者说是白舒本性善良,心里一直是有苍生的,只不过白舒一直觉得这天下太大,有能力的人太多,他背不起这天下兴亡四字,总该有人力挽狂澜,将家国这座大山扛起来。

    就算是此时此刻,白舒也希望是华帝来做到这一点。

    华帝沉默片刻,低声问白舒道:“我虽为一国之君,手下兵将不绝,另有星院和荔香,可真到了关键时刻,我的这些力量,于四派面前如何?如异灵者大军又如何?”

    白舒客观的答道:“人多势众,力不足焉。”

    “那我再问你,我手下的力量,于太虚观如何?”华帝望着白舒说道。

    白舒想到了太虚观中多的吓人的天启,再次摇了摇头,敬畏道:“也是远远不如。”

    华帝继续问白舒道:“那么你以为,天下间所有的势力,和太虚观比,又是怎么样呢?”

    这一次白舒想了很久,倘若太虚天启尽出,太虚祖师回山,陆静修也来莫渊的话,那么天下间其他势力,也不过就是个笑话。

    就算这些力量不是倾巢而用,只得其三分的话,也已经是极为可怖。

    于是白舒道:“太虚千年香火,风雨不动,安如山莽。”

    华帝便感叹道:“只要太虚香火不灭,我大华国既是万世太平,如果太虚一朝倾,我华国也就到了弥亡之际。”

    华帝自信道:“如今太虚观人才辈出,又有你在,我怕个什么?”

    白舒被华帝一句话激起了血性,虽然他此刻身处寒夜,可他周身血液却都沸腾了起来。古人交情,不过刎颈,至于家庭,也不过托妻献子,而到了华帝这里,到了家国天下,华国与太虚不是相互依托,更不是唇亡齿寒,而是同根同命,太虚在,华国就泰然无忧。

    白舒微微弯腰,以示对华帝的尊敬,随后白舒说道:“君上所言有理,太虚乃国教,华国之根本,确实无需忧虑。”

    华帝目光炯炯的望着白舒,说道:“你以为我为什么送柔嘉和复堂去太虚,仅仅为了老师的一面之辞么?你以为你为什么能在陵武城为所欲为?”

    华帝嘴角上扬,对白舒道:“你既是太虚中人,还是观里最受宠的那人,那你理所当然在华国横行无忌,我要是易癸,我多半不敢废你修为。”

    华帝语风一转,笑出了声来道:可我不得不说,你性格确实太过于乖张,易癸废你修为废的当真是废的好。”

    白舒啧啧称赞道:“确实是这样,易老先生若不废我,那么我日后可能丢的就是性命,而不是修为,那么星院之外的事情,就不是别人眼中的白某之耻,而是我白某的墓碑了。”

    华帝转过身来,终于正视着白舒,像是他多年前被苏羡鱼折服之后那种由衷的佩服,又像是当年他第一次见到洛凡时那无可抑制的欣赏。

    华帝赞道:“得失容易,成败色难,仅此一点,你就与洛凡天壤之别。”

    白舒并不得意,问道:“说到洛凡将军,吕院长仙去之后我就没再听过他的消息。”

    再次说起吕漱仙,白舒言辞间已经充满了尊敬。这种尊敬不是往日白舒拿腔作调的端庄,而是一种真正的对于死者的敬畏。

    华帝在陵武城内手眼通天,他自然是知道洛凡动向的,他如实相告道:“洛凡一蹶不振,已经北上离开华国了,他自天剑山出关,一入长江,下面就没再跟了。”

    说到这里,华帝语气略显不屑道:“丧家之犬,虽有爪牙,却也不过是腐尸饥餐,你让它再来看家护院,怕是连叫都不会叫上一声了。”

    洛凡昔日也是华帝心中的惊才绝艳之辈,可现如今华帝对洛凡的评价,让白舒倍感悲凉。

    白舒平静道:“不过是做了和常人不同的选择罢了,哪里有对错之分,只要洛凡将军心中无悔,那么这一走也是决绝,而非狼狈。”

    华帝不屑白舒所言,却也无意争论,每个人胸中都有笔墨,心里也画满了山水,形色不一,争也是争不出个结果。

    华帝便直言:“我走之后,柔嘉复堂就在太虚,我不回来,他们就不能再回陵武。”

    华帝语气不容置疑,白舒便立刻明白,为什么年关将近,华帝召唤二人回宫,不外乎是临行前最后的一番相聚罢了。

    只不过白舒有不明白的一件事情,不过是一个南海,怎会有如此大的吸引力,不过是一届帝师,地位竟如此之高。

    白舒突觉困顿,意兴阑珊道:“柔嘉复堂再去太虚,也是我师兄照看,我或许没什么机会关照他二人。”

    华帝面色一冷道:“都说你白舒重情重义,柔嘉复堂私下论你,也是当不二恩师,你就这样对待二人的赤子之心?”

    白舒摆了摆手道:“我来日未必还在太虚,天下之大,都没我白某人的家,而且别忘了...”

    白舒提醒华帝道:“我是洛国人,由生至死!”

    华帝一愣,转而问道:“那你是太虚的人么?”

    白舒只想片刻,就回答道:“如假包换!”

    华帝没有继续再问,他转身欲回殿内。

    白舒则最后说道:“我明天开始医治柔嘉的眼睛。”

    华帝脚步一顿,说道:“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证明了,你就是我大华国的人,谈什么国别!”

    华帝说完就大步走进大殿之内,脚步声回荡在殿内,国别二字却荡在白舒耳中。

    此时东方鱼肚微白,用不了几时几刻,这宫内寒霜就该凋尽,一夜风云变幻,便又是一个繁华的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