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上,一艘大船顺着冬季少有的东风,扬帆疾行者。

    再过两个时辰,就能自运河入长江了,届时船速还会更快一些,也就愈能远离危险远些。

    客船内,白世杰看着拉着幼弟的手不住摩挲脖颈的夫人,心中难免有些庆幸。

    娶妻娶贤,更要娶门当户对,老人之言,诚不欺他。

    当年白世杰十四五时,何曾没有对爱情的向往?

    也曾幻想过纯粹的感情,可是这种想法被家里毫不留情的镇压了。

    白家花费了不知多少气力,泼出了山海般的银子,最终才从江阴秦家娶了这位嫡女为正妻。

    尽管这位正妻极为好妒,还是“扶弟魔”,各种往娘家送物送银送好处,他几番看不过去想要发作,却都被他当时还在世的父亲给制止。

    也许是感念公公的大仁大义,秦氏后来渐渐收敛了往娘家搬东西的做派,除却依旧照顾幼弟并好妒外,她愈发能做得好白家的当家大妇了。

    原本,白世杰以为这就是他父亲的高明之处,却没想到,他父亲的远见远不止如此

    当初他父亲的纵容,今日竟得到了这样巨大的报!

    被锦衣缇骑围住白家大宅时,连白世杰都已经渐渐失去信心感到绝望,然而他这个素来都瞧不入眼的妻弟,却给他带来了如此大的惊喜

    秦栝竟然求来了甄家那位大公子甄頫相助,还果真将他一家给救了出来。

    死里逃生啊!

    只这一次,秦栝就将他以往欠下的所有的“债”都还个精干还有富余。

    只是

    听着对面那姐弟俩的对话,得知今夜之事原来秦家本不同意出手,是秦栝为了救姐自作主张行事后,白世杰眼神渐渐微妙起来

    也对白家的处境不那么乐观了,难道百年华族的白家,如今就要面对寄人篱下之辱?

    不!白世杰虽然不乐观,但也不会悲观。

    因为无论如何,秦栝插手了此事。

    秦家就算再想冷眼旁观,想避免引火烧身也已经晚了!

    如果白家现在再出了什么事,难保不会供出秦家,到时候秦家就会涉嫌谋反,便会落到和白家一样的下场

    忽地,白世杰眼睛猛然圆睁!

    他想到了一个极让人恐怖骇然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瞬间汗如浆下!

    秦家?!

    是秦家!

    那个心毒手辣的黄口孺子,他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白家,从来都是秦家!!

    今夜,是他故意使然!

    一瞬间,之前好多如迷雾般遮蔽事情头尾,令白世杰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这一刻好似如有天助般,让他终于贯穿明白过来。

    说什么他以一介商贾控制官员,说什么心怀不轨图谋造反

    都是放屁!!

    这些,都是那黄口竖子为了助新党推行新法,为了新法在江南迟迟不能解开的僵局破局!

    而这竖子破局的法子,就是透过白家,击打秦家!

    他不敢直接对付江南世家,尤其是江南十三家以及背后隐藏的庞然大物甄家。

    他怕引起江南动荡

    所以,那黄口小儿就当着天下人的面说什么此次南行与新法无关。

    现在看来,却是早已挑中了他这个“软柿子”。

    又是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谋啊,只是这一他做的更隐晦,也更阴毒

    好深的心机!

    好狠的计谋!

    好可恨的贼子!

    白世杰心中愤怒欲狂!

    却不只是为了这番算计,而是

    那贾家小儿将白家看成了什么?

    是让他踏脚而上的白骨阶梯么?

    这个没人性的畜生,在他眼里,偌大一个白家,只是一个引子?!

    虽在心中咆哮疑问,

    若非如此,早就得到了罪证的锦衣卫,为何还要再围困三日而不是直接动手?

    那心思缜密的小贼,偏生在收网之日去游劳什子大明寺

    他这是明目张胆的骄敌之策啊!

    偏生一群蠢笨如猪的人都信了

    上当了!

    上当了!

    白世杰猛然站起身,抬脚要往外走,可是刚刚抬起的脚,却又缓缓落下。

    站起的身子,也一点点坐了原位

    白世杰面色变幻起来,事到如今,他说出来又有何用?

    若无秦家帮助,在白家原有人脉渠道大部损毁的情况下,白家一家根本不可能有机会逃出海的。

    是的,他已经打算去出海谋一条生机。

    白家是知道自南海往西,还有一片大乾的王法管束不到的天地。

    白家曾与那边之人通过商,甚至设有门铺在彼处。

    只要能够往南逃,逃到海船上,白家才算真正的逃出生天。

    往后,再慢慢想法子洗刷罪名,归故土。

    白家绝不能过如丧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但又总要先活下去再说其他

    所以,他更不能将之前的那些猜测说出来。

    他若说出来,白世杰相信秦家姐弟俩绝不会让白家人暂时躲入白家修整,更不会让秦家的力量来帮助他们南下。

    说不定,还会大义灭亲!

    这是白世杰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深吸一口气后,白世杰面上再次浮起微笑,插入秦家姊弟间的话,道:“夫人,这次白家得以逃脱大难,子远居功甚伟。刚才在码头上,为了感谢甄家那位大公子,将老宅后花园埋的那八十万两银子给了他,我这个做姐夫的对外人尚且大方,对自己的小舅子难道还能小气?

    这次逃出门虽然慌乱,现银没带多少,银票也只有十几万两之数,但白家在江南六省的门铺商契和田产地契都带了出来。

    咱们在岳家修整几日就要继续南下出海了,留着这些田宅商铺也没甚用,夫人你最疼爱子远,不如都给了他去用吧。

    虽然没多少,但价值二三百万两银子还是有的。”

    “嘶!”

    秦家姊弟俩听闻如此巨大的数字,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别说秦栝,就是“扶弟狂魔”秦氏,都有些吃不住这么大方,犹豫了下,劝道:“老爷,就算要南下,将那些宅地变卖些,当做盘缠也好。纵然一时卖不掉,暂且留着,等日后总有归来时,一样是白家的产业呐!”

    白世杰闻言,心里微微不忍的动了下,不过随即再度坚硬,他笑道:“夫人,咱们并不缺盘缠。况且真到了归来那一天,也还有子远帮衬着咱们。与其让那些产业白白荒废在那里,不如给他拿去用。这他帮白家这样大一个忙,背后人情必不会少。并且以后的人情交往经济事务都不会少,夫人你就要随我南下,餐风露宿,吃苦受罪,我知夫人最爱子远,能给他们些帮助,你日后也不会太担心。”

    这番话真让秦氏感动的泪流满面,她拉着秦栝叮嘱道:“往后你可一定要记住你姐夫对你的好,往后白家来时,你也要记得报!那些财产,你只用一半,剩下一半给你姐夫时刻留着。”

    秦栝一点不小气,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儿,连连点头道:“姐夫、姐姐放心,我不过暂时替白家保管一二罢,谁还真有脸贪墨自己亲姐姐的财产?”

    秦氏闻言欣慰道:“果真长大了你姐夫给你,是真心实意想谢你,你虽不必都受了,受一半也是好的。等了家,你同爹娘说了,他们就不会怪你这次自作主张了。”

    秦栝闻言,连连点头称是。

    白世杰笑道:“我去让人将地契什么的取来,你们姊弟再多说会儿话。”

    说罢,在秦家姊弟的护送下,出了房间。

    等出门后,白世杰仰头望着船外苍穹上稀疏的晚星,眼中寒芒闪烁。

    朝廷破了秦家,以此为突破口得以推行新法后,必会再安抚江南世家。

    到时候,白家再想法子,看能不能有转圜的余地。

    只要银子使足了,总有机会。

    等白家喘过这口气,度过这一劫后

    他的敌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白世杰眼中的恨意惊人!

    翌日黎明,天色尚暗。

    一阵阵悠扬的钟声响彻大明寺这座千年古刹。

    贾琮自睡梦中醒来,看了眼身边如树獭般将他牢牢抱住的春燕,不由微微苦笑。

    看起来,她还只是个小女孩

    小心的将“树獭”剥离,让她继续睡觉,贾琮悄然起身,穿好衣后,出门往庭院内走去。

    “大人!”

    精舍前院,早有人候在那里,见贾琮到来,展鹏、李蓉忙迎上前去。

    贾琮眼神有些怪异的看了他二人一眼,却没多提闲事,问道:“怎么了?”

    李蓉俏脸通红的低下头,展鹏则有些得意的打了个哈哈,然后正色道:“大人,大明寺山门外来了好多大官儿和员外爷,都急着要见你。还有上那个按察使也连夜来了,好说歹说都要求见大人。”

    贾琮闻言,仰头看了看东方的一抹鱼肚白,心中算了算时间,摇摇头道:“还不到时候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我已经派人去追查白世杰的下落。当前之际,首重查抄白家大宅,继续寻得谋反罪证白世杰丧家之犬耳,无需关注许多。”

    展鹏闻言,抓耳挠腮道:“大人,是不是太敷衍了,这番话连属下都说服不了,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么?白家还需要什么罪证”

    贾琮皱眉道:“你懂什么?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说的太明白和什么也不说,反倒不如这般。行了,别在这想了,赶快去办事吧。等忙完这一阵,我给你和李蓉放几天假,你们去游山玩水一番。”

    展鹏闻言登时大喜过望,连连谢过贾琮后,脚下如飞般去办事了。

    李蓉也红着脸离去,正好空出位置来,让贾琮一点点拉伸起筋骨来

    扬州府,赵家大宅。

    经过一夜详查,赵朴终于弄清了昨夜之事的大致状况。

    只是没等他做出什么定论,就得闻甄家大爷甄頫前来拜会。

    赵朴亲自将甄家这位大公子迎进堂内,几番客套话后,从甄頫口中得到的消息愈发印证了他的推断。

    只是,以赵朴活了一辈子的智慧,他都猜不出这件事甄頫为何会插手?

    而当甄頫后来终于忍不住道出来意,他想借用赵家地主之便,等他从白家老宅起出八十万两金银后,请赵家帮他融了,再送往金陵。

    听完甄頫之言,赵朴彻底震惊了。

    他一声不响的看着甄頫看了好久后,才婉言拒绝,而后端茶送客。

    等甄頫不高兴的离开后,赵朴面上的震惊动容之色还未消散。

    布满老年斑的脸仰起,看着头上这片江南的天

    似乎,真到了该变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