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心里再苦闷,刘大柱和李金凤难得到县城来一趟,反正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想不开也没有用,于是两人先下了馆子饱饱地吃了一顿,又到城里热闹的地段溜了溜,两人各买了一件褂子,还给两个孩子各买了件衣裳,到天色大晚才坐了车赶回乡里。

    天已近傍黑,还未到吃饭的时间,刘大柱和李金凤老远地就看见淮北正坐在大门口,望见了他俩喊了一声“妈”就跑过来攀着李金凤的胳膊,李金凤忙挣扎着从包里掏出一瓶罐头来递给淮北,“去吃吧!”她趴在儿子耳朵跟前悄声说道,淮北接过罐头还来不及细端祥就飞奔跑回了院子,跑到堂屋就放在桌子上打开吃了起来。

    大柱的娘听见动静忙从锅屋里探出头来,正好迎面刘大柱和李金凤走进了院子,忙问道:“哟!回来了吗?”谁知儿子和儿媳只“嗯”了一声就过去了,进了堂屋。莹莹看见淮北正在堂屋里吃着罐头,忙欣喜地跑了过去:“淮北哥,你吃的是罐头啊?”她望着那油汪汪的肉罐头嘴巴馋得口水都要淌下来了,恨不得也吃一口到嘴里去,谁知淮北听了只抬头看了她一眼忙吓得跟什么似的又低下头去吃肉罐头了,他这一举动不禁使莹莹大失所望,忙艰难地往肚里直咽口水。莹莹这样子看了一会,终于听见淮北喊了一声“妈!——”李金凤和刘大柱正在里间唉声叹气的坐着,听了忙“哎!——”了一声,隔着应间布帘子问:“咋唬啥子?”“妈!罐头俺吃完了!”“吃完了!吃完了等着一会儿吃饭吧!”李金凤望了一眼刘大柱的脸色斥道。“俺妈,她还想吃!——”淮北望了一眼莹莹又喊道,“还想吃!还想吃也不能吃了,这东西还能当饱的吃呀?”李金凤说着站到应间门口,这时她就看见了淮北正在用勺子刮罐头边缘上的残渣,而莹莹正趴在桌子的一角正咽着口水,到这时她似乎再也忍受不了,那被压迫地膨胀了的食欲,就在她憋红了脸,眼泪快要决堤的时候,终于她爬腿跑了。

    莹莹跑到锅屋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奶奶忙问她:“怎么了?妮儿,你哭啥子?”“我……想吃……肉罐头……”莹莹嗫嚅着说不成一句话来,“咋弄的?他没给你吃吗?”“嗯!……他不给我吃……一口我都没吃到……”莹莹说着就坐在锅屋门前“哇哇”地哭起来,奶奶见状就立马气呼呼地走出了锅屋:“咋弄的?小妮儿哭啥的?啥东西她没捞着吃?”

    李金凤听了就走出了堂屋,站在门口问道:“俺娘,啥事?”“啥事?小妮儿老哭啥子?有啥没给她吃吗?”李金凤听了就转脸朝桌子上放着的空空的罐头盒子看了一眼,又望了一眼正坐在桌子旁的淮北:“罐头不叫你俩都吃完了吗?还哭啥子?”李金凤理直气壮的说道,但是她说的只是那一罐被吃完了,她包里其实还有一罐头,但是她不愿意拿出来。淮北听了就望着妈点点头,李金凤又说道:“叫他俩都吃完了,还要,我没给!那么贵的罐头那能当饱的吃?”莹莹在锅屋里听见了立马又哭着大叫:“我没吃!我一口都没吃!”李金凤听了又佯装不知情地反问淮北:“小妮儿没吃吗?”淮北听了忙用袖子一抹嘴,头一低说道:“吃了,俺俩吃的!”奶奶听了就站起在院子当中狠狠地打量了这娘儿俩一眼,就转回锅屋里说道:“小妮儿,别哭了!赶明儿奶奶给你买——!咱就当饱的吃!”李金凤站在堂屋门口,听见了小声地咕叽道:“那你是有钱,你当家你是有钱!”说着就气呼呼地转身进了里间。

    本来这下没事了,谁知刘大柱坐在里间本来心情就郁闷地难受,这一会儿,听她们娘儿俩在院子当中嚰嚰叽叽地,一瞬间他的情绪就爆发了,他气呼呼地走出里间,正好就看见桌子上的那一个空罐头盒,他一把夺起来奋力地就朝院子当中一扔:“我叫恁们吃!可烦死我了,一天到晚叽叽咯咯!以后啥都没有!啥都吃不上!——”他说着这话就冲着锅屋大声地吼叫,似乎想通过这一两句不太明确的话把他那一口怨气能发泄出来。

    本来才几岁的莹莹哪里听得懂这话里的意思,她只感觉着父亲在发大火,在吵她似的,因此她坐在锅屋门前听见了就更加委屈地抽噎着,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到这里大柱娘却不愿意了,她站在锅屋门口反问道:“咋弄的?——她要是吃着啥了她还能哭吗?”说着就拿审视的眼光打量着儿子:“咋弄的,今天跟吃了枪药似的,我还没问你,今儿个查得咋样?”刘大柱听了就站在堂屋门口沉默了半晌,然后没好气的丢了一句:“别问了!”一扭头就进了里间,这时李金凤正从里间拿了一件给莹莹买的褂子,见刘大柱气呼呼地进来了,忙识趣地朝当门的橡子床上一扔,也没有好心再拿出来给莹莹穿了,她转身又走到里间对刘大柱就耐心地劝导开了:“你也别窝襄的很,她都十来岁了再过两年啥事都懂了,这事瞒着可别让她知道了,到老喽,你身边不还是有个疼你的人儿?……”

    堂屋当门,淮北支愣起耳朵细听。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莹莹每次放学走过月兰姐家门口,她总爱偷偷地转回头去看月兰姐。月兰姐长得可俊俏了,莹莹打心眼里喜欢她,看都看不到心里去的那种喜欢。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泉一般清澈明亮,要是一笑起来那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晶莹剔透,甜美极了,莹莹只要一望着月兰姐就觉着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更美好的事物了,人家都说孟刘窑最俊最俊的闺女就是刘月兰。月兰姐要是走起路来,那纤弱的腰肢纵然无骨也生姿,若是她跟春梅在一起,那身丰膄的体格和那一声大大咧咧的嗓门,真叫一个鲜明的对比。

    月兰经常坐在她家门前的马鞍过底下,绣花鞋垫。有时候看见莹莹就招呼她过去跟她玩一会儿,这时莹莹就万分欣喜地跑过去,坐在了她家门旁的木墩子上面,静静地看着她穿针引线。月兰姐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然后用心地打量着她,莹莹一直觉得月兰姐不仅长得美妙,而且还能嗅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体味儿,每当她嗅着那醉人的芳香,她就暗自觉着这是她的一个小秘密,而这个小秘密莹莹也是绝对不会说给任何人听的,她暗暗地告诉自己。记得好像听人说过,她跟振华的事,两人特别好,不甚详细,莹莹望着月兰姐璨若明霞的面颊,目光定格在她那玲珑小巧的鼻梁上想着,只是从来未见她提过振华一个字眼,振华瘦瘦高高的,很文面,是大队书记的儿子,只是在去年验上兵走了。

    有的时候,月兰也会给莹莹把头发梳一梳,卡上一个漂亮的发夹,然后带她出去玩,那是莹莹最兴奋的事情了,她会屁颠屁颠地跟在月兰姐的后面,去找小七新买的蛮子新霞学剪花,找春梅去吹吹牛。新霞打扮得像个妖精似的,整天地坐在镜子跟前,脸上抹得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吓人,不过她的手艺巧,会剪好多的小人儿,还有好多字,月兰跟她学了不少。莹莹就跟着学剪最简单的大红“囍”字,春梅不爱这个,就坐在边上东扯葫芦西扯瓢地叨叨个不停,一会儿她说东庄上的哪个哪个孩子长得真不怎么样的,一会儿又说西庄上的哪个哪个孩子也不怎么样,尤其是把粮站的小李讲得跟木鸡似的一塌糊涂。月兰听了只笑,她从不讲某某个男孩子,顶多的时候,她就定定地望着莹莹问她们:“你们说,莹莹是不是长得像走过的那个蛮婶子?”春梅就盯着莹莹看了一眼说道:“有点像……也不丑!就是……名侠那个小丫头罢了!那么小就经历了那样的事……”春梅虽是个大姑娘,却随意泼皮的很,说话常常口无遮拦,就连庄上的老少爷们都招架不住。“经历了什么事?”莹莹开口问道,她一直知道名侠有个秘密,但所有人都讳莫不提,莹莹不详。月兰听了就拿眼翻了一眼春梅,春梅依然放肆地就说出口来:“……都好几年啦!搁十全的看瓜棚子里,名侠要是不嚎得要命毛糕咋能教人逮住?……”“——你别说了管不?!”没想到月兰翻了脸,一胳膊就朝春梅撸过去,莹莹从没见过月兰发这么大火,场面一下子显得非常尴尬,然而春梅是个厚脸皮的人,过了一会儿为了缓和尴尬,她就又朝着月兰撸过去一把:“你打我干嘛!——反正我说的都是真的!……”“真的也别说!——恶心不?……”月兰蹙着眉不耐烦地说道。这一下倒把春梅说的真就不吱声了,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下来,新霞一边剪着纸花一边就讲述起她的罗曼史来。她的表情很神气,语气很高傲,她讲起初她最喜欢她们班的班主任,对她可好了,她不上学了都到她家里去请她,后来她又喜欢上了一个跑到她们山头放蜂子的一个男人,那男人嘴巴特会哄人,她跟他好了几年一直没有结果,后来也不知道了他的去向,她很爱他也有点恨他,后来就听人说外面能找到工作,谁知道就被骗到这里来了,说到这里,她就又哭了。

    莹莹听她们说着讲着自己的故事,好像就感觉想起来了什么似地。她想起来了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好像刚刚能记事儿,那个黑老爷老肯抱着她玩儿,给她糖果吃,还老肯亲她。她那时太小,其实心里反感的很,她老是感觉黑老爷坐着马搭子上抱着她的时候下面老有个东西在顶她,硬硬的。她终于瞬间明白了一种屈辱。打这以后再见面她再都不跟老黑打招呼了,不再喊“黑老爷”,心里头憋着一口气躲得远远的。

    后来,听人说振华回家探亲了,莹莹、名侠、莉莉就跑到孟窑去看,振华还像个孩子似的露着天真无邪的笑脸,正跟着小伟、小军几个半截渣子在傍黑昏蒙蒙的土路上玩,这时小军的爸爸宝珠从家里面出来了,他刚巧从矿上回来,他原本也是军人转业的,见到振华颇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况且他们又是本家,就喊了他一声,振华就微笑着走了过去递了根烟,晚上圆场就叫小军去传了信,顺道把振华的父亲,大队书记孟祥坤也叫了来在小军家吃了晚饭。

    到第二天傍晚,孩子们放学经过庄南地的时候,莹莹远远地看到老歪家的麦壤垛跟前坐着一个人,是月兰姐正对着西天摇摇欲坠的夕阳出神,莹莹就悄悄跑了过去,喊了一声:“月兰姐!”。

    “放学了?莹莹!”月兰转过脸来,漫天的云霞就映红了她的脸颊,竟比明霞还炫烂。她这样一转脸,虽然是微笑着,莹莹依然看出来了她满眼的心事。“月兰姐,你咋啦?”莹莹问道,她望见月兰姐的眸子晶莹澄澈如玉潭。

    “啥咋啦?——我好好的呀!”月兰故作轻松地笑着说道,她一笑起来那一双眼睛又像一弯明亮的新月。

    “噢!……我看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你咋能看出我有什么心事——?”月兰惊异地望着莹莹问道。

    “嗯!——我看你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不然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发呆?——咦!月兰姐,你手里拿的是信吗?”

    “没有!”月兰听了就红了红脸,随手将手里的信件就掖进了胯包里,这样顿了一会儿,她就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问道:“莹莹,你见到振华了吗?”

    “嗯!见到了——你没见到吗?”

    “见到了!……——他现在变样子了吗?”她这样问着自己都觉得前后不搭,然而想想莹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也无妨。

    “变了一点儿吧!穿一身绿军装,又大又胖的……他还跟小孩子玩哩!”莹莹欣喜地说道。

    “喔?……咯咯咯!”月兰听了就低了头笑,她的纤弱的身子就那笑意里颤。

    莹莹望着月兰姐那可人的模样,就不再说什么了,她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什么美好的事情,能抵得过月兰姐这俊俏的模样,抵得过这么美好的时光了,于是她就陪着月兰姐一起面向着西天的云霞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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