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半路的时候,斗笠少年便已经不流泪了,也不知道是眼泪流干了,还是已经没那么悲伤了,只是他依然没有与唐义说一句话。

    一直到进入李家村后,都未曾说过一句话。

    进村以后,斗笠少年径直将牛车赶进村口的一条巷子里,只是敲了敲巷子中间某户人家的房门后,里面却没有半点声音。过了半晌还没人开门后,少年便赶着牛车去了下一家。

    一连走过两家都没有人开门,直到第三家的时候才终于在门口看到点亮的白灯笼。

    敲开门后出来迎接的正是狗蛋媳妇,狗蛋媳妇比狗蛋还要大半岁,已经四十余岁了。村中妇人四十来岁便已生成白发了,不多,星星点点。

    狗蛋媳妇穿的十分整洁,只是平常居家打扮,待见到少年时和唐义时,便明白了两人的来意。狗蛋媳妇没有伤心甚至没有流泪,只是笑着让两人稍等片刻,而后便回了家中关上了房门。

    过了半晌,狗蛋媳妇再次打开房门时,却穿上了一身大红喜袍,头上插了根明灿灿亮晶晶的银簪子。年过四十的狗蛋媳妇已有些发福了,这身年轻时的嫁衣穿在身上显得不那么合身。

    见到狗蛋媳妇的样子,喝了一路醉了一路,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唐义忽然有些难过,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怎么也说不出来。

    狗蛋媳妇手中抱着件新郎传的衣裳,笑着问道:“我家相公……还能穿它么?”

    斗笠少年听到这话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唐义轻轻叹了口气,努力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从狗蛋媳妇手中接过衣裳,道:“能!”

    说罢他便将马车上的狗蛋抱了下来。

    见到自家男人的模样时,狗蛋媳妇身体明显晃了晃。

    唐义看了狗蛋媳妇一眼后,这才将那件看上去极为崭新的新郎袍套在狗蛋的身上。狗蛋的双臂和右腿已经被削成了白骨,早就从身体上脱落了,唐义将白骨一根根塞进了衣袖里,装进了裤管里。

    待自家男人穿好了新衣,狗蛋媳妇笑着冲唐义和柱子道:“唐兄弟,柱子,能不能帮俺把俺男人扶进去?”

    见柱子还蹲在地上哭的稀里哗啦,狗蛋媳妇推了推他,道:“今天俺结婚,你哭啥?”

    狗蛋媳妇不说还好,一说柱子哭的更伤心了。

    狗蛋媳妇又安抚了一句后,见柱子依旧哭个不停,登时踹了他一脚,怒道:“哭啥哭?吓到了俺男人,俺打死你!”

    柱子这才住了声,抬起头愣愣的看着狗蛋家婶子。

    只是狗蛋媳妇没有再理他,而是和唐义一左一右的搀着狗蛋往家去了,边走边说道:“当年咱俩入了三回洞房都被俺娘搅合了,后来还是私奔,有了小狗蛋,俺娘才同意咱俩在一块儿。今儿咱们第四回入洞房,这回可没人来搅合咱俩了。”

    进入院子后,只见院里已经摆上了四五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了七八道菜肴,一坛子酒。也不知道这些酒菜是狗蛋媳妇啥时候置办的。

    唐义将狗蛋扶进院子后没有再往里走,生怕狗蛋媳妇想不开,因此强忍着悲戚,笑道:“嫂子,今天是你和狗蛋大哥大喜的日子,咋能没有吹鼓和宾客?嫂子和大哥在院子里稍坐片刻,我这就去叫人。”

    说罢唐义走到院外,踢了柱子一脚,让他盯着狗蛋媳妇后,便去了马婆婆家。

    他记得马婆婆家似乎有唢呐,唐义曾学过一段时间的民族乐器,虽说不太熟练,可好歹吹个响儿还是没问题的。

    只是到了马婆婆家后,发现竟有四个腿脚不便的族老坐在院子里。秀凤正扶着李老三在墙角慢慢走着,马婆婆在生火做饭,李老和小神医在下棋,李石站在小神医背后观棋不语,瘸腿族老在李老背后咋咋呼呼。

    见到马婆婆等人,唐义的心里这才放松了些,他急忙快步走到马婆婆身边,低声道:“婆婆,快去狗蛋家,狗蛋媳妇非要拜堂成亲。”

    马婆婆听到这话,‘咣当’一声便将勺子掉在了地上,愣了片刻后,也顾不得锅里的饭菜,急匆匆的小跑着走了出去。

    马婆婆边走边喊道:“石头,回你家拿鼓,要快!瘸子,去拿你那只笛子去,唐小子拿着唢呐。”

    众人见马婆婆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急忙问咋回事儿,待听说狗蛋媳妇的异常后,都匆匆忙忙的动了起来,就连李老三也在秀凤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至于那四个腿脚不便的族老,除了实在不能动的那个由唐义背着外,其余人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走了过去。

    众人赶到狗蛋家时,马婆婆正跟狗蛋媳妇说话,至于柱子已经抹了眼泪站到了一旁。

    瘸腿族老见到狗蛋那空荡荡的袖子时,嘴角轻轻哆嗦了一下,颤声向狗蛋媳妇安慰道:“狗蛋媳妇,你要是难过,就……就哭出来,哭两声就好了。”

    狗蛋媳妇眼睛眯的如月牙,笑起来就如同十七八的姑娘一般,“六叔,今天是俺大喜的日子,俺难过啥?俺不难过,俺可开心了。”

    “可……”瘸腿族老待要再开口,狗蛋媳妇却打断了他。

    只见狗蛋媳妇如发怒的母老虎一般,瞪着瘸腿族老道:“咋,六叔公非要让俺哭,是不是不想让狗蛋娶俺?”

    马婆婆急忙拉着狗蛋媳妇坐了,恶狠狠的白了瘸腿族老一眼后,冲着瘸腿族老李石和唐义三人道:“这大喜的日子还不吹起来干啥?”

    几人听到这话,急忙吹打了起来,只是这么个伤心的日子,谁能吹出喜庆的曲子来?因而几人又被马婆婆骂了一顿。

    骂完众人后,马婆婆又宽慰起了狗蛋媳妇。只见她拉着狗蛋媳妇的手,轻轻的拍着她的手背,笑眯眯的道:“狗蛋媳妇啊,这结婚可是个大喜的日子,规矩可多着哩。你要想跟狗蛋好好的过日子啊,可得按着规矩来才行。”

    就在马婆婆宽慰狗蛋媳妇的时候,小神医悄悄的绕到了狗蛋媳妇身边,把了把她的脉象后,冲着马婆婆摇了摇头。

    狗蛋媳妇的脉象显示,她已经油尽灯枯了,不是凭着哭一场发泄心中的郁气就能舒缓过来的,说不定一哭起来心气儿一断,立刻便过去了。

    小神医又退回人群这边,接过唐义手中的唢呐后,用力的吹了起来,李老也接过了瘸腿族老手中的笛子。

    这一次的曲子要喜庆多了。

    那一夜,唢呐响了一夜,笛子响了一夜。

    只是明明是很喜庆的曲子,可院子里的人除了狗蛋媳妇外,却没有一个人笑过。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衣襟却早已湿透了。

    那一夜,李老三抱着脑袋埋怨自己太没用,要不是自己受伤,狗蛋就不会死了。

    那一夜,马婆婆怪自己这两天忽略了狗蛋媳妇。

    那一夜,……

    唐义拎着一坛酒,孤零零的躺在窗前月光下,不知往肚子里灌了多少苦酒,却依然没有丝毫醉意。

    他想要灌醉自己,可一想起明天瓦兰盗匪来时,这里的每一个人或许都要死,而他却无能为力,他便会更加清醒一些。

    可哪怕只是一个瓦兰盗匪,他都不是对手,二十余人他又能怎么办?或许他有道行护体,或许他未必会死,可其他人呢?

    马婆婆呢?小神医呢?李老呢?李老三呢?秀凤呢?瘸腿族老呢?

    这些人或许都会死,这些人身后或许还有许多个狗蛋媳妇。

    唐义猛然将酒坛里的酒水全都倒在了脸上。

    “把自己灌醉了就不会伤心了么?看看那边,那一个个哭的稀里哗啦的,哪个没喝醉?”唐义目光散乱的向人群那边看了一眼后,又漠然的抬起了头,可见到站在身边的老人时,目光忽然一亮。

    或许这也是个办法……

    第二天,当众人打开狗蛋家的房门时,狗蛋媳妇早已断气多时了,她的嘴角带着笑,宛如多年夙愿得偿的小媳妇。

    众人将狗蛋和他媳妇安葬在了一起,就埋在当年俩人私奔时,为了躲避老丈人而藏身的后山,就在东边那片怪石丛中。

    至于其余三人,则都埋在了村外。

    等众人将狗蛋夫妇及另外三人安葬好时,已经是晌午了,众人刚刚走到村口,便见二十多骑黑衣盗匪从馒头山方向飞奔而来。

    唐义将攥着拳头的李老三按回秀凤身边后,越众而出咧嘴笑道:“诸位,好久不见了。怎么,又来给本公子送酒肉来了?一天没吃还怪想念的。”

    为首的一名盗匪笑眯眯的冲唐义拱了拱手,道:“怎么,唐公子这次仍打算阻拦我等?”

    “阻拦?”唐义摇了摇头,让到了一旁,任由二十余骑从自己身旁呼啸而过。

    见到唐义竟然不阻拦自己等人,毒蛇微微有些失望,路过唐义身边时,不屑的说道:“还以为是个英雄好汉,看来也不过是个怂包软蛋。”

    唐义听到这话,忽然纵身跃起,一脚将毒蛇从马上踹飞了出去,而后单脚立在了马头上。

    此时前面几名黑衣人刚刚呼啸而过,还没冲出三丈远,见身后毒蛇被踹飞,急忙勒住缰绳回身望向了站在马头上的唐义。

    “阁下真要与我等为敌?”众盗匪纷纷抽出了自己的兵刃,一副只要唐义点头,立刻便要将他碎尸万段的样子。

    唐义撇了撇嘴,飞身跳回了马婆婆等人前面,笑眯眯的冲着为首几人道:“本公子不是诸位的对手,为何要阻拦各位?”

    众人冷哼了一声,正要松开缰绳,忽然又听到唐义说了一句话。

    “不过,我家先生此时也在村子里。”说完唐义便笑眯眯的看向了一众盗匪。

    此时,马婆婆等人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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