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不愧为千年古刹。

    寺内柏木森森,苍翠欲滴,银杏金黄一片,灿若云霞,树木间殿堂楼阁若隐若现,秋蝉空鸣,梵音袅袅。

    一路前行。

    过放生池,只见池水幽深清冽,不时有黑影闪动,分不清是鱼还是鳖;抬眼看,山门雄伟高大,斑驳的石锈记录着千年的沧桑;一路走,讲经的殿堂重重叠叠,房舍廊庑连绵不断。

    一路游人如织,熙熙攘攘。

    雷少轩只想赶紧烧香,及早离开慈恩寺,便径直穿过天王殿,来到大雄宝殿。

    大殿外挤满人群,排队等待进入大殿佛前跪拜。

    远远望去,大雄宝殿巍峨雄伟,巨大的佛祖释迦牟尼像,似笑非笑,妙相庄严,气韵生动,俯瞰芸芸众生,令人景仰。

    如果排队等候跪拜烧香,短时间内根本轮不到自己。

    雷少轩心内一动,不如去给药师佛烧香吧。

    药师佛称消灾延寿药师佛,拜之可使众生离苦得乐,解除病痛和灾害,希望自己能够延寿,修回丢失一半的寿命,正适合自己却不适合众人,雷少轩想道。

    药师殿前果然人流稀少,佛像前摆着六个蒲团,只有四人点燃香,执香在手,跪拜祈祷。

    跪拜之礼乃是点燃六支或者九支香,雷少轩着急离去,便将一把香全部点燃,跪在药师佛前,抬眼看去。

    殿中莲台座上结跏趺坐的是药师佛,为东方净琉璃世界的教主,称“大医王佛”。

    药师佛相貌庄严美好,令人见之顿生欢喜心、清净心。

    雷少轩似有所悟,觉得内心明澈,净无瑕秽。

    只听得身边一位身中年女子  正低头念经:“……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

    雷少轩把手中香枝一把全部插在香炉内,显得虔诚却笨拙,身后扑哧一声笑,清脆的声音传来。

    “你这军士,一把香都插在这里,还如何参拜别的佛像?”

    “我有急事要走,别的佛殿下次再来参拜。”雷少轩随口道,颇有些不好意思,转身看去。

    只见一位及笄女子,身穿湖蓝长裙,瓜子脸精致俏丽,明眸皓齿,钟灵毓秀,挽着一位妇人,笑盈盈的看着雷少轩。

    雷少轩心突跳一下,浑身微微颤抖。

    雷少轩两眼直直看向那妇人,只见妇人身穿锦绣长裙,相貌端庄,脸色红润,微胖显得雍容华贵,目光清澈,似能看彻人心。

    一刹那,仿佛一切凝住。

    妇人猛然看到雷少轩的脸,顿时呆住,虽然不敢肯定,却已泪流满面。

    “娘!”雷少轩低声喃喃道,睁大眼睛,却不敢肯定,颤声道:“是娘?是如意吗?”

    虽然梦萦魂牵,少年离家,多年不见,印象模糊,雷少轩试探道。

    “轩儿?轩儿吗?”

    公孙倩猛然看到雷少轩,一时呆住,雷少轩虽然面容酷似自己儿子,然而雷少轩已经长大,且身穿军服,无论如何对不上自己的孩子。

    一声娘,唤醒刻骨铭心的记忆。

    “轩儿,我天天盼,夜夜盼,时时刻刻祈祷能见到你……”公孙倩颤抖着,扑了上来,眼泪扑簌簌流下,巨大的惊喜击倒了她,让她说不出话来。

    “娘!”雷少轩再也忍不住,抱着公孙倩嚎啕大哭。

    “哥!”雷彤抽泣着,抱着雷少轩的胳膊,“哥,我好想你,没有你,我不敢出门,睡不着觉,呜呜。”

    “我不是在做梦吧?”公孙倩止住眼泪,放开雷少轩,看着这个已然比自己高的军士,抚摸着雷少轩的脸庞。

    “不是梦!娘”雷少轩紧紧拉着公孙倩的手,哽咽道,“是我!轩儿。”

    雷少轩抹去如意脸上的泪珠,道:“如意都这么大了,成大姑娘了。”

    如意头埋在雷少轩的肩头,哭道:“我才不要长大,长大哥哥就不能抱我了。”

    三人百感交集,泣不成声,许久,身边响起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恭喜夫人一家得以团聚!”

    一个发须皆白精神矍铄的和尚,目光炯炯有神,手握串珠,一旁行礼道。

    “大师,我要重塑药师佛金身。”公孙倩收住眼泪,激动对和尚道,“感谢我佛护佑我儿平安,让我一家人团聚。”

    “轩儿,此乃慈恩寺方丈宝真大师。”公孙倩对着雷少轩道。

    “嗯,嗯!见过大师。”雷少轩颇有些不以为然道。

    心里暗诽,每次碰见和尚,都没有好事,刚与母亲相遇,便让母亲破财,捐出一座佛像金粉,重塑金身。

    似乎明白雷少轩心里所想,宝真老和尚眯缝着眼睛,微笑道:“夫人不必客气,少主与我佛有缘。”

    “无缘,无缘。”雷少轩不客气摆手道:“一位老妇人好心送我一把香,实则无奈才进来烧香的。”

    “轩儿不许胡说。”公孙倩嗔道:“不许对大师无理。”

    “无缘岂能进我佛门?”宝真不以为意,微微笑道“岂不闻入寺得见?”

    雷少轩脸色微变,忽然想起来,苦海路上曾得澄观偈语:遇寺而见。

    雷少轩心里微惧,不知宝真和尚此刻所言,是随口而言,还是真有什么深意。和尚神神秘秘,言语皆有深意,却不明言,实在不讨人喜欢。

    “我们走吧!”雷少轩再不愿停留,对母亲道:“重塑金身也不急在一时。”

    雷少轩忽然对宝真和尚道:“和尚,我母亲为佛重塑金身,你多多为她祈佛,护佑她平安长寿。”

    这句话有些不客气,颇显无理,宝真和尚却毫不气恼,满含深意道:“护我佛难,佛自护之。”

    雷少轩心恍,摩罗和尚收自己为徒,让自己任护法僧,自己当时虽然答应,却从不放在心上。

    宝真和尚明里暗里的话,句句皆似有所指。

    真晦气!雷少轩心道。

    实在对和尚有些害怕,雷少轩拉着公孙倩和妹妹,几乎是落荒而逃。

    “娘,你们是怎么来到西京的?”雷少轩问道。

    公孙倩看着雷少轩,叹了一口气。

    “你被流放苦海,娘走头无路,领着我们来西京找爹。”雷彤挽着雷少轩的手,轻声道。

    雷少轩闻言,脸色阴沉下来。

    当年要不是父亲抛弃公孙倩,公孙倩根本不会被抄家,雷少轩也不会被流放。

    雷少轩姓雷不姓公孙,和嫁入雷家的公孙倩一样属于雷家不属于公孙家。

    父亲抛弃公孙倩,公孙倩带着三个孩子,重新回到公孙家,才受到外祖父公孙烈牵连。

    “轩儿,你受委屈了。”公孙倩歉意道:“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多年,一会见到你父亲,别提这件事好吗?”

    看着雷少轩,公孙倩心里十分难过。多年来,自己受尽委屈,为了孩子,默默忍受。好在雷少轩已经长大,并且平安回来,所有的委屈都值得。

    “娘,放心我知道怎么做。”雷少轩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只要娘高兴就好。”

    “娘可没有可高兴的时候。”雷彤嘟囔道:“爹娶二娘,她比娘年龄还小一轮,却是正房,还生了个妹妹。”

    “为什么?”雷少轩奇怪地看着雷彤,“娘原来就是正房,而且生了咱们几个人,怎么又冒出一个正房?”

    “那还不是因为公孙家势弱,没人为娘撑腰。爹离开娘后,回西京新娶二娘。二娘姓周,乃是周家嫡女,周家势力强大,为强强联合与雷家联姻……”

    “如意,别说了。”公孙倩止住雷彤道:“轩儿,只要你们几个平安就好,娘委屈些没关系。娘还是平妻的待遇,你们也可享受雷家嫡子身份。”

    “哼!那是因为娘会做生意,为雷家挣钱。”雷彤气愤道:“他们一个个狗眼看人低,好在不跟他们住在一起,要不还不得气死。”

    雷少轩沉默下来。

    门当户对乃当世流行的联姻方式,父亲抛弃母亲,回京新娶周家女,多半是因为此原因。

    周家乃是西京名门望族,与雷家家族势力相当,能与周家联姻,相比无依无靠的公孙倩,自然不知道好上多少。

    可以想象公孙倩在雷家所受的委屈必然不少。

    雷少轩与同窗一席宴,便已然深刻体会到身份差距是什么感觉,不由对母亲心疼不已。

    见到雷府,雷少轩才知道世家之大。

    雷府几乎占据整条街道。

    高墙深院,朱红大门,门口矗立两尊狰狞的两丈高石狮。

    进入大院,豁然出现一处空旷的大院空地,如同校场一般,青石板铺就,气势恢宏。

    只一处大院,便尽显世家底蕴。

    雷少轩暗叹,流放苦海,万里跋涉,见过多少红尘苦难,从未见过豪门奢华,今日方知天外有天。

    母亲居住在后院一处独立宅院。

    公孙倩挽着雷少轩,看不够,泪滴不停,雷少轩不忍心母亲难过,只好捡好听的说。

    “哥,听说苦海死囚无衣无食,不得不穿死人衣服,饿极还吃人肉,对吗?”雷彤挽着雷少轩的右手,好奇地问道。

    雷少轩哭笑不得,道:“你看我不是很好吗?死囚营可以出来狩猎,打鱼猎野猪野牛野鹿,有鱼有肉,你看我也一点都不瘦。”雷少轩胡扯道,意在安慰母亲。

    “真的吗?”公孙倩疑惑地问道,“我怎么听人说,能从苦海活着回来的死囚几乎没有,不是死在战场,便是死于伤病,或冻死饿死。”

    “你看轩儿不是活得很好吗?还是个校尉。”雷少轩笑笑道:“儿子又白又帅,哪点像是受过苦的人?”

    正要穿过大院,往右边月门走去,忽然迎面走来一群人,簇拥着一位身穿锦绣宫装裙的女人。

    妇人一身宫装彩绣华丽,秀发盘云,莲叶脸柳叶眉,长得颇为标致,双目明亮透彻,让人感到极为随和。

    公孙倩见到来人,拉着雷少轩站到一旁,让过道路。

    “见过夫人!”公孙倩放开雷少轩,微微侧身行礼。

    雷少轩刹时醒悟,这便是雷府大夫人,父亲抛弃母亲,回西京后娶的正房周芹。

    母亲原本是正房,已经生育三个子女,如今却被迫行妾礼,雷少轩悲愤难抑,不由脸泛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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