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那名死囚身边,每个人都沉默不语。雷少轩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具倒在地上,身体卷曲的尸体,他知道不久就会有无数苍蝇盯在上面,将尸体分解,变成一堆白骨。

    没人会同情那名囚犯,有的只是兔死狐悲的感觉。

    “前面有村庄。”一名军士忽然喊了起来。

    众人闻言,精神为之一振,加快脚步,朝前行走。

    说是村庄,其实是几间破旧的土房,用稀疏的枯树枝围成小院,更多的是倒塌的颓垣,破败的情形一如往前。

    这是一处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村后却是一处很大的空地广场,广场中间是几根粗大的木头搭成的架子,架子上垂着一个辘轳,显然这是一口井。

    “有人。”

    果然,井旁聚集着一群人,围坐在地上,水井旁边、人群前面站立着一个人。

    看见有井还有人,众人满怀希望,纷纷直奔井口而去。

    那群人突然看见一队军士,压着囚犯直奔井口而来,不由有些惊慌,顿时躁动不安起来。

    最先跑到井口的军士往井里一看,顿时失望起来,井底干涸开裂,显然许久没有井水喷涌了。

    “你们是何人?”人群前面那位站立着的人问道。

    看了一眼问话的人,马少腾心里惊诧不已。

    这是位和尚,光头上布满香疤,瘦如皮包骨,头大鹰鼻,眼睛深陷,目光如电,眉发长垂,长得与北魏人迥然不同。身穿灰色僧服,破烂不堪,满是补丁,双肩挂着一根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链,铁链垂地,说话间发出叮叮响声。

    马少腾不敢造次,道:“我等是押送囚犯前往苦海的北川郡兵,路途饥渴难耐,欲寻水解渴,不知此地何处有水?”

    和尚摇摇头,身上铁链乱晃,道:“连年干旱,赤地千里,方圆数百里内水源都干涸了,无处寻水。”

    “那你们上哪里喝水?”马少腾不甘心,问道。

    “水无处不在。缘来水如泉涌,缘无海变焦土。”和尚看着马少腾,发出沙哑的声音道。

    “你这和尚,我等几天滴水未饮,半条性命都无,你不救我等也就算了,有何必故弄玄虚?”北川差役余正有些焦急,不满嘟囔道。

    “我们也好几天没有水喝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道。

    一个衣衫褴褛,满脸脏泥的小女孩,睁着大眼睛,躲在一个大人身后,露出瘦小的脸庞。

    众人一愣,小孩自然不会说谎,闻言均垂头丧气,四散开来,觅阴凉之地稍事休息。

    那一群人平静下来,和尚对众人不再加理会,继续讲经。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雷少轩心一动,抬眼看着那群人,却看见那一群人表情懵懂,目光却坚定狂热,直直盯着和尚那锈蚀斑斑的铁链,仿佛看见一道救世之桥。

    雷少轩沉浸在和尚刚才的言语中,却没注意到和尚的目光已经盯在自己身上。

    不多时,和尚讲经完毕,那群人竟然一一匍匐到和尚面前,双手捧起物品,奉献给和尚。

    和尚一一接过,将物品放入身边的一个布袋,然后依次抚摸爬过的人脑袋。

    “回去吧,你所求,我已知,佛祖赐福你。”和尚温言道。

    那人无不欢天喜地,站起来,恭敬退到一边。

    雷少轩发现,那些人奉献出来的物品,都不算珍贵。小块银两,银壶,玛瑙,彩石,一壶油......每个人脸上满是幸福、欢喜。

    无人注意到,和尚布袋无论装下多少东西,似乎总是干瘪如初。

    雷少轩心里却有些愤怒,这些人衣衫褴褛,憔悴疲惫,骨瘦如柴,那些东西也许是他们身上最后的东西了,却被那和尚骗取。

    乱世之中,生存尤为不易,和尚仍然骗走人家最后一点物品,尤其让人憎恨。

    一对夫妇匍匐着爬到和尚脚下,双手奉上几张大饼,夫妇身后的衣服被两个小孩抓着,这两个小孩两眼看着大饼,露出渴望的目光。

    其中一个小孩正是先前衣衫褴褛、大眼睛的小女孩。

    雷少轩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先前倒毙路旁的小孩尸体,忍不住道:“和尚……”

    众人闻言,看着雷少轩。

    雷少轩走过来,对和尚合十道:“大师,我替这家人奉上薄礼,请大师将他家奉礼还回来如何?”

    和尚闻言,微微一愣,忽然笑道:“你欲奉献何礼物?”

    雷少轩掏出一块银子,双手捧给和尚,心里忐忑不安。

    那对夫妇起初闻言惊愕,男的忽而勃然大怒,道:“你是何人,竟敢侮辱达多圣僧?竟敢侮辱我们?”

    那个男的满脸胡须,面目狰狞,眼看着要冲上来,却被达多和尚却拦住了。

    “你为何替他奉礼?”和尚饶有兴趣问道。

    雷少轩看到那男的并不领情,有些泄气,道:“世道艰难,一路多见路边饿殍,那大饼虽不珍贵,却为小孩子所渴望。只想为那两个小孩子可怜计,这银子足可兑换。大师出家之人,当救苦救难,普渡世人……”

    “你怎知我不是在救世人?”达多和尚笑眯眯道。

    雷少轩愕然,心想:你妈啊,将人口袋里最后一文钱都骗走,连大饼都不放过,是地皮刮三尺,还恬不知耻称救人?还被人尊为圣僧?

    “我等饥渴濒死,若无水,活不过今日,大师救世人可否顺便救我等,为我等祈来一滴救命之水。”雷少轩强辩。

    和尚叹了口气,看着四散的军士和囚犯,道:“尔等罪孽深重,黑气、死气、污垢缠绕,死便死了,免多造冤孽。”

    马少腾闻言,怒道:“我等几十人,难道个个该死?你无计救我等也就罢了,何必妖言惑众,污蔑我等。”

    达多和尚淡淡道:“该死之人,死便死了,不该死的人,自然死不了。”

    胡友德却走向前,对着和尚恭敬合十,道:“我家少爷自小无辜入狱,罪孽无论如何是谈不上的。如今少爷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倘若无水便熬不过此关,大师难道也是因罪孽不救我家少爷?”

    胡友德见识过和尚和道士的本领,不敢轻视和尚。

    雷少轩也有些不服气,道:“大师口口声声我等罪孽深重,不过是一面之词,如何知道罪孽有多重?难道罪孽还能称量不成?何况佛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你身为佛徒,有罪无罪佛前皆平等,如何能不救?”

    达多和尚举了一下铁链,叹道:“世人愚昧,曲解佛言。也罢,你等若有人能举起此铁链,我便救你等。”

    说吧,和尚将铁链挂在井边木架上,木架年久有些腐朽,看似摇摇欲坠,然而沉重铁链挂上去,木架却纹丝不动。

    衙役余正不服气,快步走上前,两手拿起铁链,然而任凭余正如何用力,铁链一动不动。

    余正大叫:“和尚,我身为衙门差役,虽然贪心,也曾恃强凌弱,却不曾谋财害命,如何罪孽深重?我如何服气?”

    达多看了一眼余正,缓缓道:“你有一结义兄弟,誓言同生死,剿匪之时,却见死不救,娶其妻,欲送其女与上司为妾,以讨好上司……”

    “这,这……”余正脸色大变,掩面而走。

    马少腾脸色坦然,大步走向前,单手用力抓住铁链,铁链依然纹丝不动。

    “为何?”马少腾脸色不变,平静地对和尚道:“我自信未曾作恶……”

    “你母亲之前,曾有一妇人,为你父亲生有一子……”和尚叹了口气,却住口不言。

    马少腾闻言,脸色一变,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周围军士看见这两个人都无法举起铁链,不由踌躇,囚犯们则无人敢向前,胡友德走向前,走到铁链跟前,双手抓住铁链,对着和尚道:

    “大师,我有何罪孽?可否先道来?”

    众人闻言,不由一愣。

    和尚看着胡友德,叹了口气,道:“你曾杀无辜人,放火烧死生灵无数,更不说身上有多条人命,抛家弃子……”

    “大师,我不信……”胡友德打断和尚。

    “我杀无辜人,放火烧死生灵无数,乃是奉命而为,也是为了救我家少爷。身上多条人命,乃是战场厮杀,你死我活,如何能算罪孽?至于抛家弃子,却是为了报恩。算我罪孽深重,我却是不服。”

    胡友德拿起铁链一端,大喝一声:“起。”

    铁链应声而起,从木架另一端滑落,然而铁链举起一半,却无论如何再也举不起来。

    胡友德满脸通红,青筋暴突,铁链纹丝不动。

    胡友德有些泄气,道:“和尚,我不服气,我依然会依心行事。”

    陆续有几个军士向前,依然无法完全举起铁链,全场无言,都把目光转向雷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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