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时候,翠影去村里托媒人给合馨找婆家。合馨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大丫头了,面上看着羞羞怯怯的,行事却十分沉稳,又特别听家里人的话,整个人几乎都没什么脾气。上门来提亲的倒也有几个,但是翠影都看不上,不是人长得有点磕碜,就是家底不怎么好。媒人在村子里转了一圈,自己觉得差不多的给翠影推荐了去,她却都看不上。于是这事就渐渐耽误了下来,眼看着合馨的年纪越来越大,周母开始抱怨翠影,说只是差不多就行了,没必要那么挑。可是翠影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决定,她想给合馨这个孝顺的女儿找个好婆家,这样以后她和孩子在那家里也会过的舒坦点。家福知道翠影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赞同的很,却也不说出来,任由着翠影一个人打点处理。

    过了两周,翠影在给村子另一头的亲戚送菜回来的路上,瞧见一个五官端正,衣衫整齐的小伙子经过她的身边。她在这个村子里住了十几年了,人脸差不多都认全了,这个小伙子倒是个生面,从来没见过。又见他的行事动作都是城里的气派,跟乡下的耿头耿脑的小伙子一点都不一样,顿时心里起了好奇,拉住前面的一个大婶问道:“那小伙子是谁?我咋从来没见过?”

    “那是老刘家的孙子,今年十九了,好像叫什么刘季。”

    “哎,这个我知道,但我咋从来没在村子里见过啊?”

    “你不知道,这娃早年就跟着城里的亲戚出去了,好像在城里念书,现在在城里上班呢。”那位大婶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边津津有味的八卦,“咋,你看上了?”

    “我家大女儿到年纪了,我这不在给她寻摸婆家吗?”翠影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就走,也不告个别。那个婶子在后面叫了两声就没叫了,觉得十分无趣,一甩头进屋去了。

    翠影回到家,合馨跟合荼正在锅灶上忙活着。她放下手里的罐子,走到院子里做木工的家福跟前问道:“你知道老刘家的孙子吗?”

    “知道啊,咋了?”家福头也不抬,低着头只是忙手上的活。

    “我看他从城里回来了,哎哟那个气派,看起来挺端正的一个孩子。”翠影不禁大惊小怪的说道,“我看啊这小伙子还不错,跟咱家合馨挺配的。”

    “你觉得配,那你就去弄么。”家福抬起头,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这都交给你,我不懂得搞这些。”

    “我知道,你就懂得搞这些!”翠影伸出食指指了指那块被磨削的光滑的木头,转身进了屋。她从柜子里找出一件新布衫穿在身上,把脚上的旧布鞋也换了下来,对着镜子开始梳起头发来。她把左边吊垂下来的碎发沾点水,再用梳子小心翼翼地梳到脑后,使头发显得十分光滑服帖,这才慢悠悠的出了门,顺着村道一直走到老刘家的门口,抬手敲响了那扇木头门。

    “谁呀?”门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充满朝气的声音。

    “我!你周家婶子。”翠影听出来这是老刘孙子的声音,急忙说道。接着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打开了门,正是那个穿着打扮十分整齐的小伙子。他笑着请她进屋,翠影也就没客气,进了屋直奔着老刘家的正房去了。

    “最近忙啥呢?”翠影一踏进门槛就问。老刘正坐在对着门的椅子上抽旱烟,看见她进来了,忙笑着站了起来。两个人面对面坐下聊着家常话,小伙子就坐在老刘旁边的小凳子上,看见他们茶杯里的茶水没了,就赶紧起身为他们满上。

    聊了一会儿,翠影的目光移向了小伙子,半带着好奇问道:“这是你家孙子吗?”

    “是啊。”老刘拿起盖碗茶杯喝了一口茶,“从小就跟着他爸妈去城里了,这不工作了,回来看看我。”他怜惜的瞧着孙子,“我就这么一个孙子,每年回来一段时间陪我我还不觉得无聊。”

    “娃在城里做啥工作呢?”

    “听说是给zhengfu做事呢,我老头子我也不懂。”老刘憨憨的笑了。翠影笑着再次瞄了小伙子一眼,问小伙子道:“你叫啥呀?”

    “婶儿,我叫刘季。”

    翠影暗暗称赞的点了点头,就站起来笑道:“不早啦,我回去给家里做饭啦。老刘你没事也到我家来坐坐,老是不来,还得我来请你啊?”

    老刘仰头笑了几声,起身说道:“去,肯定去,你来请我就算了,我可受不起哈哈。”

    翠影出了门,就直奔着媒人的家里去了,拖着捎着一定要媒人第二天就去上门说亲。那老婆子早就被翠影的挑三拣四感到了厌烦,这次好不容易她遇上个对眼的,自己的积极性也就上来,第二天早上简单收拾了下就奔着老刘家去了。翠影在家里等着,一直等到下午媒婆子才到自己家来,坐下就连着喝了好几口茶,才喘吁吁的说道:“老刘家孙子不肯。”

    “啥?”翠影惊的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她拉过站在自己身边伺候倒茶的合馨,不可置信的说道,“你看看我家姑娘,长相、素养哪里配不上他啦?他咋还不肯呢?”

    “不是说你家姑娘配不上他,再说人家孩子也还没见过你家姑娘不是。”媒婆又喝了两口茶,“他是这样说的,觉得自己年纪还小,想先奋斗出一番事业再考虑娶妻生子的事。”

    “屁。”翠影急的啐了一口,“成家立业,成家立业,成家才立业,小伙子满脑袋想啥呢。”她转了转眼珠子,急忙对着媒婆说道,“这样,你明天请老刘和他家孙子来我家吃饭,让两个年轻人见见面,说不定就看对眼了。”

    媒婆摇了摇脑袋,说道:“哎哟,现在这世道,以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娃子们说话哟。”

    “对了,老刘咋反应?”翠影又问道。

    “老刘高兴的不行,可我看他也太溺爱孙子了,孙子一说不同意,他也就不说话了。”说着媒婆站了起来往外走,“你准备准备收拾收拾,我去给他们下请帖去。”

    合馨站在母亲的身边把两个人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不由得脸大红。她羞羞怯怯的跟在母亲的身后送媒婆出了门,嘴里什么话也没说,又回里屋做针线去了。翠影瞧着自己女儿的身影,心里便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也得把老刘家孙子的心掰过来,让她经手操作的第一个喜事得胜而归。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老刘带着刘季背着手晃悠晃悠的来了。合馨合荼正跟着翠影在灶上忙活着,见老刘一脚踏了进来,忙梗着脖子叫在里屋看合复写作业的家福。家福闻声出来,急忙把老刘和刘季请到了正屋,拿出平日里舍不得喝的茶叶来招待他们。翠影把饭菜都端上桌之后,才请他们爷几个过来,大家笑着谈着,虽然句句没在亲事上,又却都能听得出来他们在说这件事。刘季和合馨面对面坐着,都低着头不说话。合馨早就知道母亲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会儿脸红的跟成熟的红苹果似的,低垂着头不敢看刘季。刘季本来不想这么早成家,但是当他看见合馨的时候,心里莫名的动了一下,尤其她那双丹凤眼,偶尔朝他瞥过来的时候,那目光仿佛在他们之间构造出了一座无形的桥。他有点后悔拒绝媒婆了,也许先成家再立业也没什么。他自顾自的想着,目光放肆的在合馨身上打量着,心里感到一阵一阵悸动。

    “怎么样,我说的有道理吧?”翠影得意地笑着,拉着身边合馨的手,“我闺女我知道啥性子,你老刘还挑三拣四啥呢?”

    “我可没挑啊。”老刘憨厚的笑着,用胳膊肘子戳了戳身边发着呆的刘季,“你觉得咋样?”

    刘季先抬头看了一眼合馨,她窈窕的身段、白皙的皮肤和黑亮的粗辫子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便低着声音说道:“看您的。”

    “这可是答应了不是。”媒婆拍着手笑道,她可开心了,毕竟又有酬金给自己,又能吃上酒席,多好的一件事。

    日子很快就被定了下来,在农历十一月初八,是一个宜婚嫁搬迁的好日子。因着农村重要日子里宰杀牲畜鲜肉没办法存放,只能等到天气冷下来再举办大事。在中间准备的这段日子里,合馨照常跟着家里人下地干活,等到秋收完了,天气渐渐凉爽下来的时候,翠影就不让她手上沾活计了,让快要出嫁的女儿在家里享享福。于是合馨每日里坐在炕上,不是监督着合复写作业,就是帮家里人做做鞋子,缝缝破了的衣服。家里几乎所有的活计都压在了合荼身上,但是她也从来没抱怨过,觉得这是自己该做的。而且她心里也舍不得姐姐,毕竟嫁出去了,姐姐就跟着刘季去城里了,一年见不见得上还不一定。她越想越难过,几乎不想让姐姐出嫁了。可是当她把这句话说给翠影听的时候,翠影却笑着用手指戳了下她的额头,说道:“小丫头,你将来也有这么一天呢,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我才不想出嫁,我要一辈子呆在家里。”合荼大声说道,声音里面充满了天真和稚气。

    “哪有女儿长大了还一直呆在娘家的,让别人听到了笑话。”

    “干嘛要那么在乎别人是怎么想的呢?”合荼瘪着嘴,声音变得没底气起来。

    “你学学你姐姐,听大人的话,哪来的那么多问题。”翠影说着站起来,掀开帘子出去了。合荼呆坐着,想起秀寒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心里开始矛盾起来,到底父母说的是对的呢,还是秀寒说的是对的呢?

    冬天很快就到来了,月份一踏进十二月,合荼家里就忙了起来。合荼不懂婚事的流程,只是跟在翠影的屁股后面听着她的使唤跑来跑去。合馨盘腿坐在温暖的炕上,手里拿着纠缠着旧毛线的毛线针在织毛衣,合弈合复去学校了,整间屋子里缺了他们,显得有点空荡荡的,院子里倒是很热闹。忙完活计,合荼踢踢踏踏的跑了进来,把自己一双冻得发硬的手塞进了被窝里面,抖抖索索的说道:“好冷好冷。”

    “快点上来暖暖。”合馨急忙说道。

    “不了,还有菜没洗完呢,妈说今天就要全压到缸里去。”合荼说着,把手抽出来又跑出去了。合馨看着心里不是滋味,便下床穿鞋准备也去帮忙,刚一出门就被翠影赶了回来,嘴里还说道:“你回去坐着,等到了婆家有的你忙呢,现在你闲着,以后想起我们的时候,起码心里还会记着。”

    “就算是忙,我也会记着啊。”合馨心里偷偷说道,嘴上却没反应,只好掀帘子进屋,往炉子里面添炭。

    很快就到了翠影嘴里说的好日子,那天合馨端坐在卧房里的桌子旁,桌子上摆着一面镜子,翠影正在给她梳头发,往脸上抹各种东西。她拿起一片红色的纸放在合馨的嘴唇中间,让合馨抿了抿,嘴唇上就变得红彤彤的。她又把合馨的粗辫子在后脑勺上盘出一个精致的发髻,粗糙的手指灵活的在头发中间穿来插去。等头脸的妆容弄完,翠影转身从炕上抖开了她缝制出来的嫁衣,那是一套大红色的绸缎棉袄,衣领边袖子边和裤腿边缝制着细密的金线。她让合馨换上这套衣服,又往合馨头上罩了一面绣着一对鸳鸯的盖头,让合馨坐在炕边上,等着姑爷家来接。

    “妈,我有点紧张。”合馨在盖头底下闷闷的说道,她觉得自己几乎都在发抖。

    翠影蹲下身,把一双绣花精美的婚鞋套在合馨的脚上面,闷声说道:“有啥好紧张的,妈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

    “妈,我是不是嫁过去了,就不能在咱家呆了?”合馨又问道,她努力地想让身体平静下来,便借着问问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翠影直起身子,嘴里呼出一大口气,坐在了合馨的身边,“你过去了一定要听话,不要做不好的事,规规矩矩的,妈就放心了。”

    “知道了。”合馨感到喉咙里有一股堵塞的感觉,鼻头酸酸的。

    “别哭。”翠影听到女儿哽咽的声音,“大喜的日子,哭了不吉利。”可是她的眼角却湿润了,伸手紧紧抓住合馨的胳膊,心里的不舍比合馨心里的不舍重千倍百倍。

    合荼掀开帘子跑了进来,翠影急忙擦掉眼角的泪,问道:“来了吗?”

    “来了来了。”合荼激动地喊道,转身又跑了出去。站在门口的几个女亲戚也变得激动起来,抬桌子的抬桌子,搬凳子的搬凳子,把门堵的严严实实的,坚决不让新郎轻易进来。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了,人声鼎沸,似乎有几百号人在院子里闹腾似的。合馨被她们的热情感染到了,喉头的梗塞感退去,身体也不发抖了,竖起耳朵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心里感到既期待又好奇。

    人们簇拥着新郎到门口,新郎手里攥着好几个红色的纸包,他弯下腰往门缝里塞,央求着里面的女人们开门。女人们嬉闹着,红包全都塞进来了也不开,最后翠影实在看不下去了,才笑着推着玩的兴起的女人们,让她们把堵在门口的桌子板凳都拿开,新郎和外面的男人们如潮水般一齐涌了进来。

    “我可把女儿托付给你了。”翠影抓住新郎的胳膊,语气意味深长。刘季重重的点了点头,越过翠影的肩膀,他看见坐在炕边上的合馨,头上盖着红盖头,绸缎棉袄勾勒出的姣好的身材,不禁令他心旌荡漾。他牵起合馨的手,带着她出门往自家走去。一大群人跟在他们后面,家福和翠影走在最后面,合荼第一次参加这种场景,拉着弟弟妹妹的手兴奋地往前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合芮则板着面孔走在父母身边,手里攥着好几个新姑爷刚刚塞进门的红包。

    老刘家院子里人更多,几乎摩肩接踵。刘季领着合馨给家里的长辈们拜茶,拜到家福跟翠影跟前的时候,合馨的头比拜其他长辈时更低,几乎磕在了软垫上。家福和翠影赶紧将他们搀起来,刘季便领着合馨去拜别的长辈去了,一一介绍着,合馨便矜持的一一回叫过去。

    新人拜完长辈,院子里的人都围着大圆桌坐了下来。这样的大圆桌在院子里摆了六张,就这样有些人还都坐不下。桌子上摆着牛肉羊肉,还有各种凉菜和干果,都是平日里吃不到的东西,人们都很高兴,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努力地想要把它们扫荡干净。新人的直系亲友被请进了屋子里面,围着炕上的长桌坐了下来。合荼合芮合弈和合复坐在家福和翠影旁边,三个女孩子不好意思夹远处的菜,只吃着跟前的菜,只有合复吵着闹着,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家福宠溺的笑着,不时地直起腰帮他拿他想吃的东西。宴席一直持续到下午六点钟,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新人们便退回到新房里面,一些年轻的男子们搓着手蠢蠢欲动,想着要怎么闹房才开心。蜡烛的光把屋子里的人影投射在窗户上,动来动去的仿佛在演皮影戏似的。合荼和合弈在院子里站着好奇地围观着,家福翠影领着合复走了过来,让她们不要去看,领着几个孩子同亲家一起坐了一会儿,便要告辞了。

    “放心吧,合馨这孩子我们一定会待她好的。”亲家母拉着翠影的手不停地说着,翠影面上带着难过,又带着喜悦,连连的点着头。一家六口退出老刘家的院子,在黯夜中朝着自己家里走去。

    合荼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想起家里没有人抢着帮她干活了,她就觉得心里难受。可是看看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她们似乎都不觉得难过似的,反而很开心,她的心里就更加难过了。她哪里知道父母的心呢?大人们都把难过藏在心里,从不轻易表现出来,如果像小孩子似的逢哭就哭,遇笑就笑,反而会被人嘲讽是疯子。打开院门,院子的地面上还铺盖着鞭炮的碎屑。家福要拿着扫帚去扫,翠影说道:“明天扫吧,天这么黑了,孩子都困了,收拾收拾我们睡觉。”

    家福不听她的,自己在黑暗里把院子里扫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洗手洗脸躺上炕。为了节省蜡烛,一家人早早地就睡了。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和寂静,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住似的。

    合荼躺在炕边,弟弟妹妹睡在里面。以前总是合馨睡在最外面,合荼就觉得心里很有安全感,就算是妖怪来了也不怕。可是现在轮到自己睡在最外面了,她的心里便觉得五味杂陈,既有着姐姐不在的失落感,又有着第一次担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感。这两种感觉在她的心里相互交织着,当星光渐渐变得稀疏的时候,她才缓缓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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