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大的刺眼的太阳仿佛是要补上这些天欠下的“功课”,毫不吝惜地喷洒着火舌般的热浪。烤的水汽蒸腾,整个豫东平原如同一个巨大的桑拿房,让人胸闷得紧。

    从开封向东的官道上,仍有很多地方积水,马扩主仆二人小心翼翼地规避着泥坑,却是不敢放马奔驰。

    进入东明县境,积水未见消退,反倒越发多了起来,两边的农田也俱是一片泽国。看看日头已经西沉,只得找了一个不起眼的村庄借宿,入眼的尽是过水的痕迹,垮掉的院墙,倒塌的房屋,残垣之间、沟渠转角,间或出现的倒殍,无声地诉说着惨况。村中悄无声息,也无人烟,就算有活下来的大概也都逃难去了。

    马扩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整洁的院子,拴好马,进屋歇息。屋内积水不多,可是找不到干柴,无法起火,只能啃些干粮将就了。炕上也还干净,就是有些潮湿,主仆二人裹着长衣躺下休息,只待天亮,便即启程。

    睡至半夜,马扩突然被推醒,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马振群附在耳边急促地说道:“小官人,醒醒!你听……”马扩凝神细听,一缕隐隐约约的哭声传来,在这万籁俱寂之时,夹杂在夜风呼啸中的呜咽,竟使人有几分毛骨悚然。

    马扩睡意全消,翻身下炕,抽出绣春刀,来到院子中。这下听得更真切了,哭声来自斜对面的一户人家。马扩打了个手势,二人蹑手蹑脚地进了这家的院子,屋门掩着,屋里没有掌灯,黑乎乎的。

    示意十一留意外边,马扩侧身步,用腰背挤开屋门,借着星光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炕头,搂着一个小匣子断断续续的哽咽。马扩一个健步跨了过去,手中战刀架在黑影肩头。

    那人一惊,反射性的跳将起来,却被马扩一刀背打得又歪倒在炕上,疼得呲牙咧嘴。抬头看见明晃晃的长刀,吓得一哆嗦,伏身跪倒,颤声叫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这时,十一走进屋来,吹燃了火折子,点起了炕桌上的油灯。“休要惊慌,我等不是歹人。”

    马扩出声安抚,并仔细打量这人。

    此人二十左右的年纪,身量瘦小,穿着半湿的单衣,大概是连吓带冻,身子瑟瑟发抖。

    “小哥起来吧。咱们是路过此地,借宿的,听得哭声,过来查看。你有什么委屈,也可与我家官人道来。”十一一边说,一边扶那人起来。

    “官人?”那人好似溺水之人抓到了一丝希望,挣脱了十一的手臂,“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口中叫道:“求官人做主!与小人们伸冤!天杀的强盗,几个村子的人命啊……”说着说着,又嚎啕痛哭起来。

    马扩喝道:“且莫哭!汝先讲清楚,有什么冤屈?”

    那人吃了一吓,强自忍住哽咽,说道:“官人容禀。这场水不是天灾,是有人决堤!这帮丧尽天良的,故意放水啊,他们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马扩只觉得一道闪电在脑中炸开,一把抓住那人的胸口,喝问道:“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这些天连着下雨,五丈河一直在涨水,保正便派村里的青壮轮流去河堤巡守。昨日天刚刚亮,我们巡逻到村北,发现有十几个人在掘挖河堤!我们冲上去阻止,可谁想,这些天杀的!他们是强人,带着刀枪,几个同伴都被他们砍翻了!我也眼见要没命,恰在这时,河堤决口了!那些强人被水冲散了,小的识水性,也漂出去几十里。今日才赶回来,可怜我那媳妇和刚满周的儿子!遍寻不着,怕是……呜……”说着说着,那人又掩面而泣。

    昨日清晨有人掘堤!昨日早晨太子祭天!昨日上午,水退了!

    “原来如此……好心性!好谋划!好慈悲!”

    马扩想通了此中玄机,胸中越发愤懑。十一却还是一头雾水,皱着眉问道:“小官人,此事……怎么是好?”地上那人也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马扩。

    马扩用力地摇摇头,低声喝道:“不是天灾,便是**!可这事牵扯的俱是朝堂上的奢遮人物,我这芝麻小官,便是有那泼天的胆子,也搬不倒幕后的尊神。这仇,你报不了。明日一早,逃命去罢。”

    那人兀自不死心,嗫嚅着问道:“不敢动问,官人,我们这仇人到是哪个?我拼了这条命……”

    马扩冷声打断他道:“在当朝太子眼中,你的命一文不值,拼了也无用。”说罢,转身离开。十一脸色变幻,快步跟上。屋中只剩下那人,张大了嘴,不知该继续喊冤求恳还是该哭号老天不公……

    第二天清早,第一缕晨曦撕开夜幕,马扩主仆二人远远地看见昨夜那人向南去了。马扩知道,这种事,与后世一些大人物之间泼污水也差不多,向来证据什么的都是扯淡,若捅出去,未必能撼动得了太子这棵大树,自己这个蚍蜉却要立马粉身碎骨。当然,自己已经打上了郓王系的烙印,可毕竟人轻言微,只要不主动拉仇恨,应该不会招致猛烈的攻击,还有时间壮大属于自己的力量,以便应对北方来的巨变。

    马扩不愿踏足夺嫡的漩涡,汴京城内,那些兴风作浪的奢遮人物也只是指使喽出手,给对方添些麻烦,自己却不敢轻易地跳出来正面对决,免得立足于悬崖边缘,再无退路。东明县溃堤引发水灾的消息传到汴京,马上就有几十份奏折送入宫中,要求朝廷派人彻查,当然,这些奏折无一例外地被留中不发了。

    心知肚明的道君皇帝宛如吃了只苍蝇般难受,却又不得不强忍着咽下去。

    爱面子、讲和谐的赵佶原本就不是真的要易储,只是给赵桓安排个对手,让儿子们互相撕咬,他自己才能更稳妥地平衡朝局,更安心地进行艺术创作,也能更舒适地流连于秦楼楚馆。祭天之后,赵佶知道,对太子的打压要缓一缓了。

    这日早朝,御史们纷纷出班上奏,赵佶全不理会,借口龙体不适早早散了朝会,却将王黼单独留下。“将明,对于东明县溃堤之事,你如何看?”御书房里,与道君皇帝对面而坐的王黼敏锐地注意到,皇帝陛下的用词是溃堤,而不是朝堂上御史们说的决堤!

    王黼对自己有准确的认知,自己升官靠的是装乖弄丑,逗皇帝开心找乐的功劳,和翻墙爬院,陪皇帝眠花宿柳的苦劳。谁都有私生活,哪怕是一国之君,心中也藏着一头“小魔鬼”,也有需要摘下假面,肆意放纵的时候。

    蔡京,是通过书画文章显示了才情,与赵佶成为“同道”,在君臣之情外加上了具有共同高雅品味的“喜爱之情”。可他王黼,才是真正走进赵佶的私生活,陪着赵佶吃喝嫖赌,风流快活的“同好”,在君臣之情外又加上了互相袒露私密的“终极友情”。

    可说到底,似自己这般无根基的火箭干部,满门的富贵只系于皇帝一心罢了,皇帝陛下既然有意按下此事,作臣下的自然要坚决执行,主动执行。

    心有定计的王黼从容对道:“天灾罢了。”

    赵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可是有些人却说是**,是太子为了退水有意为之呢。”王黼坚决地摇头,“太子贤德,绝不会行此绝户之事。”

    赵佶满意地点点头,却又为“绝户”二字皱了皱眉,看来王黼心有不甘呢,但是毕竟懂了自己的意思,当面称颂了太子,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拿此事来烦自己。王将明,甚得朕心哪!“将明啊,我大宋以仁孝立国。”

    赵佶斟酌着继续说道,“想必是太子的孝心感动了上苍,才会一日退水吧?”

    皇帝用的是疑问语气,王黼接过来,可是斩钉截铁地说道:“自是如此。太子乃奉旨祭天,风伯、雨师皆是感受了官家的旨意行事。太子聪慧,绝不会贪天之功而有差池之想。”

    赵佶微微一笑,“如此甚好。朝中事繁,将明还需多多辛苦才是。”

    “臣,遵旨!”聪明的王黼理解了皇帝陛下隐晦的许诺,乐颠颠地回去召集一帮小弟,掩兵息鼓,弹冠相庆,只等入阁了。

    神霄宫,林灵素整日气得跳脚,没想到那帮秃驴恁般心毒!

    上次斗法,亏得自己平日留心,学的戏法多,再加准备充分,借助火磷、硝石、米醋等物,一路口吐烈火、点水成冰,刀枪不入、油炸不伤,唬得道坚那帮僧人一愣一愣的。

    这次,为了捧牢太子这个粗腿,和尚们竟敢决堤!不怕报应吗?

    虽然被打了脸,林灵素其实并未在意,有赌不为输,下次找回场子就是了。得罪太子也算不得什么,到你登基那天,老道没准已经仙游了。

    何况,你既跟秃驴们搅在一起,就别怪老道参与争嫡了!若是郓王继了位,道门也就长盛可期了。

    可是和尚们的狠毒却着实让林灵素心有戒惕,他斟酌着上了一道表,不提水灾,只要求告老还乡。很快,奏表被赵佶驳了回来。林灵素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太子在皇帝的心中分量一切如常。

    上朝的时候,诸王、大臣都要步行,唯有元妙先生是有特权的,可以骑着高丽国进贡的青牛,据说就是道君皇帝梦中见过的那头仙家坐骑。一次,半路遇上了太子。赵桓正在纳闷,那道士为何不让路?仙牛突然来了脾气,径自冲了过去。

    只见那牛眼像铜铃,尖角似刀,气发如雷,奔腾若狂。太子猛然吃了一吓,竟然一屁股坐到地上,急忙连滚带爬地避到了路边。牛背上的林灵素得意的一笑,却不知,就此埋下了身败名裂的引子。

    到底是血浓于水,太子哭哭啼啼地跑到后宫诉委屈,说那牛状若疯魔,多么多么的可怕,自己的小心脏简直就要从嘴里跳出来了。赵佶面无表情的听完,冷冷的说道:“朕知道了。你回去吧。”并未当场表态。太子赵桓趴在地上,在无人可见的角度,脸上浮现出了诡异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的脸,父皇打得,别人打不得!林灵素,离死不远了。

    大宋的朝臣们,对于揣摩上意,辨识风向都是熟惯的了,隔日,便有太师蔡京领头,众人纷纷弹劾林灵素横行不法,欺凌百姓,妄议迁都,毁谤大臣。道君皇帝虽还念着一份香火情,可插手储位之争总归是犯了忌讳,便下旨降林灵素为太虚大夫,斥还故里。

    不久,林灵素死于途中。

    林灵素于炙手可热时倒台毙命,一方面是自不量力,介入皇权之争,踩了政治上的雷区。另一方面是骄横跋扈,强行抑佛,改刹称观,逼迫和尚留发戴冠,得罪了太多人。

    蔡京虽不信佛,却有个死对头,便是苏仙东坡居士。蔡京掌权后,不仅把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旧党大臣全部贬官流放,还立了一块“元党人碑”,苏轼即是其中之一。

    林灵素幼年在苏轼府上做过书童,故而曾对赵佶说,苏轼是奎宿星官,文章之神。每次上朝,进了端礼门,见到“元党人碑”,林灵素都要低头致意,表示尊敬。

    在林灵素看来,这是抬高旧主,吹嘘自己,给神仙做书童不算卑贱,反倒与有荣焉。可是在蔡京看来,这是明目张胆的给对头喊冤叫屈,是要翻案,自然是不死不休的敌人。有了机会,自然送他去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