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舒步行追骏马,一直追到了第二天的傍晚时分,才在一个叫广武的镇上停下来。

    他停下来,那是因为骏马停下来了。跑了一夜又一昼,一路上骏马只啃了几口荒草,喝了两次水,那也是因为苏舒要休息,马儿才得空吃草喝水的。现在前面就是雁门山了,看样子苏舒要准备在这里休息一夜了。

    楚天舒不打算在这儿过夜了,他急着要去关前客栈了,因为再不骑马,他必定还没到太原就会被累得爬下,看样子,他的确不愿和骏马赛跑了。

    他找了个小店,要了一碗刀削面,一碟熟牛肉,二两高粱白,一边喘气,一边慢慢地吃喝着。

    上次从雁门关到大同,他经过这个小镇的时候就是在这家小店吃的饭。楚天舒喜欢在熟悉的地方吃饭,即使只来过一次,他就感觉特别亲切。在这个镇上这个小店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是一定是这个镇上最让楚天舒觉得温暖的,只因为他曾经来过一次。

    过了广武镇,就进了大山,山中只一条路,这也是唯一一条可过关的路。所以但凡入关者,每遇到天黑,就在广武镇上住一宿,一来可以休息补充体力和物资,二则夜行山路多有不便,故而如无特别要紧之事,一般人不愿走夜路。

    楚天舒要走夜路,因为他的确有要紧之事。从昨晚上到现在,他少说也奔跑了六七百里,所以找匹马来代步,绝对是件要紧之的事。

    其实关前客栈和广武小镇,也就一山之隔,只是这山有点大,有点连绵。山路其实就在山谷中,顺着曲折的山谷走,走的是弯路,图个平坦但是耗时多。楚天舒不想再耗时间了,他决定翻山过去。

    吃饱喝足后,他在小镇上慢慢走着散散步,算作是休息。上次路过的时候有点急,所以未曾细细观望过,现在才看清楚,这个小镇居然是在一个大的城堡中,四周高墙后壁,显见是一座屯兵作战的古城。楚天舒突然悟到:“自从石敬瑭割地求荣后,雁关之外的燕云十六州几百年来一直被异族占领。到北宋时,其实雁门关外是属于辽国而并非属于大宋。北宋虽自称为大宋王朝,其实小的很,当时各国雄立,而北宋军力最为软弱,竟要时时向人家哈腰进贡,真是眉不扬气难吐。直至到了大明太祖皇帝,才将这丢失了的燕云十六州重新纳入华夏的版图。而永乐皇帝几次痛击蒙古,才保的边关居民安居乐业。虽然永乐是篡位而承大统,之后诛杀了不少建文旧臣,然而对于天下苍生来说,永乐却是他们的和平守护神,他不辞劳苦,甘愿天子守边,就凭这一点,建文帝是万万难及呀!现在帝国疆域辽阔,远迈汉唐,国泰民安,堪比尧舜。又有谁真的忍心置亿万苍生不顾,而为建文帝的复位之事再燃烽火呢?”

    楚天舒望着这坚固的城墙和不远处山上林立的十几座烽火台,竟是感慨万千。好好保护建文帝才是最该做的事,若说除逆复位,真的是不明之举!

    他又突然想到了苏侯爷,他之所以不让其他人知道建文帝的下落,多半就是希望建文帝能安然度过此生,苏侯爷谋事周详,见识高远,必不会有再谋复位之意。太师父和父亲,以及雷五爷等人,一心谋求建文复位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群山的轮廓渐渐在晦暗的天色中模糊起来,原本就草稀木少的山上愈发显得光秃秃的毫无遮掩。那一条巨龙般的长城逶迤盘绕着山脊上,即将沉沉入睡,它已经习惯了这多年的和平和安静,每天趴在山顶上,看着这些朴素可爱的人们幸福地生活着,它是那样的满足,那样的欣慰。太平盛世给了他悠闲安睡的机会,至少它暂时不用傲然振奋,去抵抗那些异族的侵略了。

    缺月渐渐从东山上露出了半遮的脸庞,万物似乎早已经进入了梦乡。楚天舒斩不断的思绪在他的脑袋了缠绕了好久好久,他也懒得去理了。片刻之后,他感觉自己又恢复了体力,心道:“还是趁早翻山入关吧,到了关前客栈再美美睡上一觉,明天一觉醒来,或许苏舒也就到了。”

    说着便提气运功,发足便向山上奔去,片刻之间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了。他凭借自己高超的轻功和精深的内力,登坎过坷如履平地,深沟浅壑一掠而过,比起昨日在大路上一味的奔波,如今的翻山越岭更多了十分的乐趣。

    一个时辰左右,楚天舒才看到了先前他曾上过的关前雪上,黑夜里隔山相望,只觉得那座高山如同猛虎般雄踞在那里。楚天舒此时豪情万丈,竟是全无疲乏之感,夜风习习吹来,居然觉得分外凉爽。天空闪闪的星光点缀着这静谧的寒夜,楚天舒觉得有如羽化登仙了一般。他伫立在山顶,微闭双目,大口大口呼吸着洁净而又清凉的空气,将连日来的烦闷和疑惑尽情吐尽,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属于自己的纯自然的世界。突然之间他竟十分羡慕这大山里的飞禽和走兽,那种自在,那种恬淡,真的是让人向往,让人迷恋。

    足足在山顶待了半个时辰,楚天舒才下山来,偶然见得狡兔箭窜,听得寒鸦孤啼,才发现今夜未眠的不止他自己。山谷之间,一溪清泉在冰下低沉地流淌,击水之声虽不清脆倒也悦耳。楚天舒心情舒畅地从谷底走出来,那座雄伟的雁关城楼赫然便在眼前。

    目的地到了,楚天舒在心底似乎真的不希望这么快就到达,他舍不得这不受人情世故沾染的纯净的大自然,他多么希望这种纯净与安宁在他的世界里在他的生活中多留存一段时间!然而愿望总归还是要为现实让路的,他现在不得不去关前客栈了,他不得不去休息了,因为今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需要他去走,还有很多很多的事需要他去做,他不能独自呆在这里享受自己世界的宁静与美妙,因为还有好多人的世界并不宁静,好多人的生活并不美妙。他不是个自私的人,他也不是个怯懦的人,他更不是一个无动于衷的人。

    关前客栈通明的灯火和喧闹的吆喝穿出紧闭的门窗后并没有被冻结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楚天舒老远就看到了那温暖的灯光,老远就听到了那热烈的叫喊声。走南闯北的人们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热情地对待生活,他们不会因为些许挫折和坎坷就满腹惆怅。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天生就是那样的质朴豁达,还是因为他们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们勘破了荣辱,他们总是充满激情地过着每一天,他们总是充满希望地迎接下一日。昨日的酸甜苦辣一经他们胸怀的容纳,就会永远地成为美好的回忆,他们的胸怀就好像万能的酒窖一样,瞬然间就会酿出甘冽的美酒来,而且是经久愈香,弥久益醇。一切的苦闷,一切的烦恼,一切的不如意好像从来没有在他们的世界里存在过一样,即使是他们生活中的边边角角,总是充斥着无限的生机,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总是洋溢着永久的活力。他们永远都在尽情地享受着生活,享受着生活赋予他们的美妙与精彩。

    楚天舒突然无比地敬佩他们,他多想像他们那样简单而又实在地生活!

    店小二一直呆在大堂里,见楚天舒进来,便起身快步迎了上去,左手做个请的手势道:“楚公子,上面请!”

    楚天舒问道:“马到了没有?”

    店小二道:“半个时辰前就到了,小的刚才还给马填料填水哩。”

    楚天舒道:“那多谢小二哥了。”

    店小二道:“楚公子客气了,能为您效劳,是小的的福分啊!”

    楚天舒从囊中摸出一锭五两的银子给店小二道:“小二哥,明天有位骑着枣红马的青衣公子要进关,你要特别留意一下,看到他后,不管他住不住客栈,都要及时来告我。”

    店小二手一推道:“楚公子吩咐的事情,小的必定尽心尽力地办,这银子还是您留着赶路吧,雷五爷从来没有亏待过小的。”

    楚天舒竟是十分的感动,他微笑道:“我带的银子足够多,你拿着吧,给家里贴补贴补。”

    店小二感激地望着楚天舒道:“多谢楚公子,多谢楚公子!”

    店小二将楚天舒领到客房门前道:“楚公子,吃点宵夜吗?”

    楚天舒感觉自己并不饿,正当他准备回绝店小二的时候,竟突然想喝几杯,于是道:“温一壶竹叶青,切一碟牛肉吧,取两副杯筷来。”

    店小二倒是有点纳闷,不就是一个人吗?怎么还要两双筷子,两只酒杯呢?当然他没有发问,客人怎么嘱咐,他怎么做,这是他多年来当小二的习惯,他是个合格称职的店小二。

    客房还是上次他住过的客房,楚天舒喜欢这间客房,只因为他曾经住过。

    他看着熟悉的桌子,熟悉的椅子,熟悉的窗户,熟悉的床铺,一切都是熟悉的,他喜欢熟悉中的亲切和温暖。

    窗外依旧是一片群山的轮廓,朦胧的夜色虽较几天前更明朗了一些,但是依旧还是朦胧的,朦胧的夜有朦胧的美,明朗的夜有明朗的美,其实各色的美都蕴藏在各色的景物中,只是粗心的人们没有发现罢了,抑或是忙碌的人们根本就没来得及发现。

    不多时,小二就将温好的酒和切好的牛肉送上来了。

    楚天舒问道:“小二哥,今晚忙吗?”

    店小二憨厚地一笑道:“也没啥可忙的,就是在下面坐着照料照料。”

    楚天舒笑道:“那好,坐下和我喝几杯吧!”

    店小二吃惊道:“楚公子,这个,这个就算了吧,我是个粗人,不配和您……”

    楚天舒道:“什么配不配,你小二哥整天快活地生活着,真是神仙难比啊,哪像我这等整天奔波之人,才是真正的粗疏不堪啊,若论配不配,怕是我配不上你小二哥吧!”

    店小二竟是满脸着急地说道:“楚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楚天舒打断他的话,诚恳地邀请道:“既然不是,那咱们就喝两杯!”

    店小二坐下了,满心的惶恐,因为从来没有客人和他同桌喝过酒。其实很多时候并不见得客人看不起他,不愿和他喝酒,而只是觉得他到底是客栈的人,好歹算半个主人,总比不上萍水相逢的那些和自己同时客人的人更容易亲近些,所以南来北往的客人通常会聚在一起喝酒,虽然并不相识,但是那种同时天涯离乡人,那种相同的游子情愫就足以将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几杯酒下肚,店小二突然感觉自己很幸运,他第一次被客人邀请同桌共饮,他感觉自己其实并不完全是个店小二,并不完全是个下人。他平生第一次抛开这个店小二和下人的身份来看待自己,才发现自己首先是个人,是个大丈夫,虽然自己做的事是店小二做的事,是下人做的事,但是做低等的事,并不是说自己就是低等的人。

    他突然非常感激楚天舒,因为楚天舒看待他的态度和别人看待他的态度不一样,甚至和他自己看待他自己的态度都不一样,楚天舒根本就没把他当是个低等的人看待。他感激楚天舒,还因为楚天舒给了他真正认识自己的机会,让他走出了那个自我评价的误区。

    他突然间感觉自己很释然,刚才的种种拿捏拘束,种种自惭形秽一概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激动的脸上洋溢着自信,就连楚天舒都十分的诧异。

    楚天舒问店小二道:“小二哥贵姓,家住何处啊?”

    店小二道:“俺姓姚,排行老二,家住代县五里屯,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哥哥嫂嫂照顾着了,俺就来给雷五爷打打杂,挣点钱补补家用。楚公子,你有没有喝过代县的黄酒啊?俺们那儿的黄酒虽然比不上这上等的竹叶青,可是也是好喝得很。”

    楚天舒道:“黄酒喝过,不过是花雕酒,代县的黄酒还正是没有喝过,那有机会了一定要尝尝喽!”

    店小二道:“那等下次俺回家的时候,给楚公子带几坛来。”

    楚天舒道:“那好啊,来,咱们喝酒!”

    店小二满脸高兴道:“好,喝!”仰头将酒倾入喉中。

    两人一口酒一口肉的吃着喝着,楚天舒兴致盎然地向他描述江南的美景与美食,讲述他曾经的所见和所闻,只听得店小二双目圆睁,恨不得现在就插上翅膀飞向江南去好好旅游一番。

    楚天舒见他的眼神中充满着对江南的向往,于是就说:“姚二哥,等有机会了,我带你去江南好好玩玩,保证你半年不舍得回来。”

    店小二兴奋地点点头,举杯竟又是一饮而尽。

    一壶酒,就在两人愉快地聊天中不知不觉见底了。店小二酒意醺然地对楚天舒道:“楚公子,你能把俺当朋友一样的和俺聊天,这是俺一生中最开心的事,你真是个好人。”

    楚天舒道:“看你姚二哥说的,若是你愿意,咱们一辈子都是朋友。”

    店小二道:“真的,俺真的能和你交朋友?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楚天舒看着他激动的神色就不觉得热泪盈眶,重重地点了点头。

    待店小二收拾了碟子和酒壶下去后,楚天舒呆呆地坐到床上,竟无丝毫睡意。

    做个普通人多好,过着平凡朴实的生活,结交几个真诚义气的朋友,活得那么轻松,那么闲适,那么舒畅。然而现在,他自己却被那么多的人寄予了建文复位的厚望,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生活居然能与皇城之内的纷争扯上关系,他感觉自己内心其实承受这种巨大的压力,虽然他不赞同去帮建文帝复位,但是除此之外的好多事情都让他无法轻松下来,即使他不会去帮建文帝复位,然而卷入其中的好多人他能置之不理吗?父亲,太师父,雷五爷,苏侯爷,苏舒,还有好多好多的现在他不曾耳闻但一定还存在的那些为复位大业忙碌奔波的人。

    人活着,其实就不可能是仅仅是为自己而活着,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一切你爱着的人和一切爱你的人都存在于你的生命中,你的欢乐和痛苦,失落和如意,统统毫无阻拦地侵入到他们的世界里,你的所有的一切都关乎着他们,而他们的一切又都关乎着你。就是因为这样,你永远都心中怀着牵挂,就因为这样,你也永远被别人牵挂着,这样,人活着才有意义,要不然这个人类的世界根本就与你无关,你延续着的生命,也只是行尸走肉般地存在于别人的世界上,像山,像石,像尘,像土。

    在现实中,好多人其实根本无法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你需要的是盐,结果命运偏偏给你送上了醋,你愤怒地抱怨之后,却又倍感啼笑皆非。

    楚天舒又想到了店小二,他羡慕店小二生活的恬淡与朴实,其实店小二何尝不羡慕他的声名和经历!人就是这样,就像在饭馆吃饭一样,自己吃到嘴里的似乎永远都不是合心的满意,而别人碗里的,你看着却觉得是永远的新鲜美味。

    这么想来想去,楚天舒感觉无论如何,自己还得照着原来的路走下去,尽管自己不太喜欢这种生活,尽管自己憧憬那种简单朴实的生活,可是,还有好多的事情,他不能就这样撒手不管,所以他还是他,他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

    既然妄想无益,那还是要面对现实。摆在楚天舒面前的现实就是他明天还要赶路,现在他必须得休息了。

    大被子一蒙头,他下定决心要尽快睡着。没等他催促瞌睡虫行动,自己就已经变成一只熟睡的虫子了,说实话他的确真的是很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