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二狗将小米还给他的两个包子撕开啃了,随手将几个肉包子递给了小顺儿,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回去给你瞎眼的老娘吃,别馋嘴自己偷吃了。

    小顺儿眼眶微红,抱着一捧包子连忙鞠躬,段二狗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小米就在一旁插嘴:“趁着还热乎,先送回去吧。”

    小顺儿看了一眼段二狗,眼眶红红的像哭过似的。二狗也觉得没什么不妥,他哪里是个讲究规矩的人,便点点头让小顺儿径自去了。看着小顺儿一溜烟跑了,小米才幽幽一叹:“小顺儿家有个姐姐你知道么?”

    段二狗不解小米何故提及此节,不过料定必有深意,便耐下了性子,听他继续说。小米见段二狗没答声,不过神情却是在倾听,不由心头一热,继续道:

    “他这个姐姐倒是个苦命人,十三岁上家中老父早死,留下一个瞎了眼睛的老娘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弟搁在她肩上。她倒是拼着一股狠劲儿,给人洗衣做饭,扛包种田都干过,愣是养活了一老一小外加自己三个人,好不容易小顺儿长到这么大,仪表俊秀,便托了东家给弟弟找了份差事,那东家与乔哥有点交情,情知他们家日子凄苦,赌坊虽然乌烟瘴气鱼龙混杂,不过工钱不少,而且说不得遇上赌得兴致高了的客人还能混到点赏钱,便将小顺儿送过来了,做了个端茶递水搽桌子的小厮。”

    说道这里,他突然顿了一下,二狗正好奇等着下文,照理说这样以后日子就会好起来的,至少两个人一起养活老娘不成问题。

    小米说书先生一般清了清喉咙,右手如握醒木,往那大腿上重重一拍:“孰料他二人辛苦数载,好容易凑得了些银钱,那瞎眼老娘便给他姐姐张罗了一门亲事,那男方朴实人家,种田为业,按说是件大喜事,不过两三年下来小顺儿的姐姐竟然未能产下一儿半女,婆家人便有些闲言碎语的传了出来,那丈夫倒还好,对妻子一意回护,不料去年冬天下河捞鱼却一跤跌死在了河里,那婆家人将她丈夫烧埋了,回过头来便将她扫地出门,赶回娘家来了。”

    段二狗听得不住叹息,这种事情乡间太常见了,大齐虽有律法,不过宗室却自有家法自治,在北地尚不明显,在南方大族,族中家长甚至可以依据宗室家规轻易判定犯了家规的子弟生死。这样将膝下无子的未亡人驱赶出门夺其遗产的事实在是屡见不鲜。

    正叹息间,忽听小米就说道:“不料小顺儿姐姐回家之后那肚子却日发大了起来,原来那男人耕作数年终于种下了种子,只可惜未能见到妻子产子便一命呜呼了。小顺儿姐姐也是有几斤骨头的,自觉被人扫地出门没了脸面,现在怀上了他们家骨血,一是思念亡夫,二是对婆家人嘴脸看不顺眼,便挺了个大肚子,让瞎眼老娘陪着去给亡夫上坟,告慰亡夫,这一来便让婆家人知道了,略一算日子,知道是自家骨血,却并未有动作。等到这边苦熬十个月产下了男婴,婆家人得了消息便追上门来了,要小顺儿姐姐将孩子还给自家,小顺儿姐姐当然不依,两下里不知道吵过多少嘴打过多少架。这不昨天又来闹了一场”

    段二狗这才明白小顺儿红眼眶是怎么回事了,长长叹息一声:“好赖那都是人家家事,你说这个做什么。”

    小米嘿嘿冷笑了两声,压低声音说:“你不管我可管了,我正想找机会去牢里过个冬呢!”

    段二狗似乎从没认识过小米一样看了他两眼,不由得也压低了声音在他耳旁问道:“你怎么管?带上一队花子去堵人家门么?”

    “正是如此!”小米傲然,这时候街上突然走过一队捕快,捕快身后跟着又一队城防营的士卒,两伙人俱是刀枪在手,城防营的士卒们身穿皮甲,有数人并未荷戟抬枪,只在腰间挂了柄腰刀,手上持弓,腰背后插了一壶羽箭,想来是城防营里的弓手。

    小米忙拉着段二狗缩在角落里,一副我们就是俩花子,闲着无聊晒太阳捉跳蚤吃的蝼蚁的模样。不料那几个捕快却跟段二狗熟识,见他跟一个花子坐在墙角里玩闹颇觉诧异,放缓了脚步好奇地看了两眼,这一顿,城防营的士卒们也就跟着好奇地看了过来,只见两个少年坐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下,一副慵懒模样,不过奇的是一个衣裳破烂,头发蓬乱,手指漆黑显然是叫花子,另一个却一身整齐,身上穿了件读书人穿的玉白色直缀,这两人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物,却一左一右坐在一起,当真说不出的怪异。

    捕快们嘻嘻哈哈地跟段二狗打了个招呼,段二狗招招手就当招呼过了,并未多心,这时小米却轻声问道:“这么多人做什么的啊?”

    那排头的捕快似乎听到了,眉头一皱,看了看小米,小米心一紧,却忽然听那捕快忽然笑道:“小乞丐消息广,遇上这四个人去衙门说一声,绝对有赏。”说着掏出四幅画影图形给小米看了,段二狗搭眼一看,可不正是昨天让他放跑的那四个江洋大盗经年悍匪!

    小米看了看,嗤笑道:“这些土匪越了狱还会在城里呆着?只怕这会儿已经在连云寨陪着左老大一起喝酒耍钱了。劝你们别忙活了,要找人就点齐兵马把连云寨剿了吧。”

    这话说得极是,捕快们自是点头,心中暗叹自家老大看得还没有一个叫花子明白,非得拉上城防营那帮怂蛋一起追捕那四条泼天悍匪。捕快们还好说,另一边的城防营士卒们却羞红脸的红了脸,恼羞成怒的恼羞成怒,这么多年他们剿匪重任一直是城防营来担当的,然而剿匪剿了十几年,连云寨却没人去碰,似乎那个角落里的一帮土匪们早就被人忘却了,每年要到入冬时节,冀州,青州,兖州三州就开始互相推诿,指责他州剿匪不力,多年指责下来,几个州的团总把总千总竟然约定好了一般,没到冬至便聚一聚,商议剿匪重任,当然商议是没有结果的,联合也多次破裂,不过会议的酒水却要三州府人民轮流买单。今年轮到了冀州。

    眼见就将入冬了,剿匪之事又被提上了案头,长官们计划着好好吃一顿,小卒子们却被派出来巡逻,遭那街坊们戳着脊梁骨骂“剿匪不力”“窝囊怂包”那都是轻的,骂得最狠是四个文文雅雅的字:“养匪自重”

    这一队城防营的小卒子一路上便听到了许多人指指点点地说什么,平时耀武扬威惯了,乍然听到这么些批评的话自然窝了一肚子火,再听这破衣烂衫,脚无尺寸头无片瓦的小乞丐阴阳怪气地说着有本事你们点齐兵马去剿匪吧,心中自然一阵无名业火烧了起来,只见当先的一个什长怒冲冲地走了过来,二话不说抬起大脚就向小米踹来。

    猛然遭袭,小米猝不及防之下被他一脚踹中腹部,刚刚下肚的包子吐了好大一滩出来,白生生的细糜子配上暗黄的胃液,落在青石板上那么显眼,段二狗只觉得心头一阵剧烈的跳动,忽地一弹身子站了起来,指着那小什长的鼻子骂道:“凭什么打人!”

    那什长理屈,不过却僵着脖子,眯着细长的眼睛阴森森说道:“少年人莫要强出头,老子爱打个小乞丐练练手那是他的福分!”说着从腰上摸了一个铜子扔了出来。

    铜子在地上跳了跳,磨得锃亮的表面反射着金黄的阳光,段二狗眉头心口俱是狠狠地跳了跳,正要动手却见一只黑乎乎的爪子捡起了地面上的铜子,在手上颠了一下,满意地一缩手,铜子便滚到了衣袖深处。那只手随即横在了地上,一个懒懒的声音传来:“军爷不再来几脚?”

    那什长见小米将铜子收下,鄙夷一笑,威胁地瞪了段二狗两眼,便整顿了队伍就要离开。捕快们虽然不忿他们的做法,不过说穿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打了一个乞丐么。告了声罪,便带着人继续巡逻追捕去了。

    段二狗恨恨地指着没骨气的小米,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些什么,不过小米倒是安之若素,似乎一切都没发生,只是扯开衣服看了看腹部一团青紫颜色,眼角渐渐浮上了一丝狠戾。

    段二狗骂了一通见小米没什么反应也就不再开口痛骂了,质问道:“我咨询费给了,你是不是该给我老实回答问题了?”

    小米摸了摸肚子,站了起来径自往赌坊里面走去,段二狗无奈跟上,赌坊里早早装修一新,不过一大早还没有开门迎客,只几个看场子的打手并几个荷官小厮在无聊地打着呵欠喝早茶。

    小米在那群人诧异的目光走了过去,大喇喇往桌上一坐,拿起一根油条就往嘴里送。几个赌场里的人都拿目光注视着二奎,只要他一声令下,这几位绝对搀头的搀头抓脚的抓脚将小乞丐扔到门外去,熟归熟,你这小花子总不能这么不上规矩的吧。

    二奎木木的脸上笑了笑,将面前一碗没动过的胡辣汤推了过去,招呼道:“段哥你也来点?”

    众人这才发现跟在小米身后进来的段二狗,一帮人乱七八糟地打起招呼来了,段二狗随意地敷衍掉,一把薅着小米的脖子就往后面小房间走去,那里是平时工作人员们休息的地方。

    小米挣扎着,在空中挥舞着手脚:“你要问什么?你要问什么?知无不答,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