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有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此话当真不假,扬州地处长江中下游平原,受亚热带季风影响,三月时节便已然繁花似锦,粉的白的,鹅黄柳绿,稀稀疏疏地点缀在水乡纵横交错经纬纵横的水网间别有一种疏隽清逸的意味。

    然而农人们却欣赏不来这疏疏淡淡的精致,他们更偏爱于浓浓烈烈,大红大紫的景色,比如眼前这样大片大大片金黄的油菜花。

    微风吹起,细碎的温暖阳光透过摇曳的花朵投在两张满是经年泥垢的脸庞上,这是一老一少两个要饭的花子,一个七老八十,骨架粗大,正捧着一只鸡腿撕咬着,旁边坐的小花子看起来瘦瘦小小,皮肤黝黑,头发似乎从没打理过一样,乱蓬蓬地打着结。

    小叫花子吞了吞口水,不掩馋意地看着老叫花子手中油汪汪的鸡腿,问道:“师父,你干嘛大老远地带着我们从冀州跑回这里了?冀州咱们那么熟,醉仙楼的周师傅每次都给我许多剩饭,再说黄老头都教了我半年医术了,等我学成了就能行医救人孝敬您老了。”

    老叫花子听了,鼓着嘴吐出一根鸡腿骨“二狗啊,你个小毛孩子知道些什么啊,古人说了什么鸟巢南枝,狐死首丘,我老了,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所以我得趁我还活着先把自己这么百十斤弄回来扬州,不然死在外面就成孤魂野鬼了。而且现在谁见了我不称呼一声丐帮史帮主?老子这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了。”

    段二狗并不十分满意师父给出的答案,蹙眉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心中有了计较摆出一张春光灿烂的笑脸,摇晃着老乞丐的胳膊撒娇道:

    “我的好师父,你看啊,现在你这么威风,那我也跟着威风了,出去认识的都得恭敬地称呼我一声史帮主的徒弟了,评书里楚霸王不是说了么,发达了不回老家炫耀一把就跟大晚上穿件好衣裳在外面走一样是傻逼,如今我都这么牛逼了,是不是让我回去老家嘚瑟个三五天?”

    老乞丐躺倒在春光里,一边举着酒葫芦往嘴里倾倒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早就炫耀好多遍了好不好,冀州城里谁不知道有个疯癫小乞丐整天一副牛逼哄哄的样子说自己是丐帮帮主的徒弟,下一任的帮主人选?”

    段二狗脸上一热,脸皮涨得通红,所幸脸上陈年污垢比较多,不仔细看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老乞丐坐起身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小徒弟,犹豫良久之后伸手捉住了段二狗的右手,翻开,道:“二狗啊,你的命格古怪,那么许多相士没一个人能说得清你的将来。”说着看了看段二狗的掌心,那里从虎口到掌根横卧着一道猩红的胎记,胎记形状锋利,寒意逼人,俨然一柄妖异的狭刃长刀。

    “原本我是不愿意教你武艺的,但没想到你偷师也能学得七七八八,如今皇帝醉心丹道,不复当年英明,先皇分封的各地诸侯蠢蠢欲动,暗中结纳军队,贿赂地方。整个大齐帝国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地里早就如同布满蚁窝的大堤一般经不起一次稍大的浪头,乱象已显啊。”

    顿了顿,老乞丐看了一眼身旁瞪着茫然大眼的小徒弟:“也许这样的时代才是你最风光的舞台。去吧孩子,去搅动这一池死气沉沉的脏水吧!”

    老乞丐像在帮派祭典上发表了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说一般翻开双手,缓缓向天举起,可惜段二狗早被他一段远在云端的话绕晕了,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个空旷山谷上空的的积雨云中。

    老乞丐摆了半天pose也每个捧场的人,不由恼火地抓起地上的酒葫芦,狠狠地给了段二狗一下子,“讲完了”

    段二狗像被上了发条一样腾地站了起来,呱唧了两下,捧场地叫道:“讲得好!再来一个!”

    叹了口气,老乞丐拉着段二狗坐了下来,“你想走就走吧,但是路上纵有人千般刁难污辱,你也要千万忍耐,知道为什么刀要有鞘么?”

    段二狗毫不犹豫地答道:“因为刀的真意在藏,不在杀。”

    “对,我们丐帮的人本来就是一帮破了家的穷汉,流亡天涯,乞食市井,受尽白眼所图不过一口饱饭活命而已。你虽然跟着我乞讨多年,但你有多少次你在给你白眼的人背后握住了刀柄?记住师父的话,忍一时风平浪静。”

    三月的春光正明媚着,躺在油菜花下的一老一少却不说话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一只蜜蜂嗡嗡地飞,绕过老汉的头,又飞向段二狗的脖项,最后停在老乞丐的酒葫芦上撅着屁股,旋即被轰起,惊恐地飞走了。

    花丛一阵晃荡,段二狗跳了起来,又重重地跪下,恭谨地向老乞丐磕了三个头道:“师父,我走了,等我混好了给你买所大宅子,给你养老送终。”

    老头儿轻轻挥挥手,不发一言。段二狗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松软湿润的泥土被他坚硬的额头砸得四处飞溅“爷爷,有劳您照顾妹妹了。”

    老乞丐眯着眼睛看着挂在天边的太阳,眼眶晶莹。

    二狗站起身,扫了扫千疮百孔的裤子上的泥土和烂菜叶子,伸出一只乌黑的小手“大爷,你真不给点盘缠?”

    “快滚!我死了!”

    段二狗立刻拍了拍屁股,头一甩,走了,只是好半晌还没走出一节田那么远。老乞丐看着他磨磨蹭蹭地,不由一阵苦笑,心道自己这是收了个徒弟还是收了个祖宗啊?

    眼见段二狗三步一回头,五步倒着走的无赖模样,老乞丐无语了,一下子躺倒在泛着土腥气的土地上,骂道:“兔崽子,死过来,爷爷这边还有点棺材本。”

    呼啦一声,老乞丐话音未落段二狗就闪电般蹿了过来,比初春时节田间捕猎野兔的猎狗还要快上几分。老乞丐却不掏钱掏秘籍,只是从背后扯出一条三尺多的黄杨木盒子递给眼前满眼小星星的少年。

    少年伸手接过,却惊愕地发现那盒子竟超乎寻常地沉重,仿佛一座山一般将他的手腕压得一弯,长长的盒子砸向了段二狗的脚面。段二狗一惊,脚下一错让了过去。

    “哎哟喂,这得是一大盒子金子吧?这么沉?”段二狗怜惜地抚摸着盒子表面,眼睛似乎闪烁起了金光。

    老乞丐咧开一张满是黄牙的嘴笑道:“咱好歹是一帮之主,身上揣点金子出门讨饭才有胆气。”

    段二狗幸福地嘿嘿傻笑两声“这是给我的?”

    “是啊,有人不是没盘缠就没胆子走么?”

    “这个,不太好吧?”段二狗抓住盒子上下翻看着,盒子是用普通的黄杨木做成的,表面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纹饰,两边既不见搭扣也不见锁眼,段二狗抓耳挠腮地尝试着打开盒子,盒子却稳稳当当,纹丝未动。

    段二狗恼了,一把扔下盒子,怒气冲天“老头子,这什么玩意儿?怎么打不开?”

    “你急什么?让你出门万事都要忍得你这么快就忘了,什么脾气这是?”老乞丐捋了捋颌下乱草一样的胡须,不紧不慢地训斥着,“看着啊”

    只见老乞丐一手在盒子顶头用力一拍,盒子发出一声清脆的绷簧声竟然从顶端弹开了。段二狗探头窥视,只见眼前一片明晃晃的金色。

    “不是吧,就那么点这么沉?”段二狗伸手从盒子里抽出一柄细长的短剑,短剑剑身清亮如同一泓秋水,在阳光下的油菜田里反射着耀眼的金光,也就是阳光。

    “当然不是”老乞丐翻过身来,从盒子里又抽出了两把刀,这两把刀一长一短,剑身黝黑,布满了细小的孔洞,刃区宽阔,不过刀刃似乎经受过暴力操作却没有来得及修复一般满是豁口。段二狗暗暗心惊,好恶毒的武器,那满是缺口的利刃划拉在敌人身上必然会撕扯开大片的皮肉,而那些密布的细小的孔洞更是让淬毒效率倍增。

    “这才是重头戏,那把不过是唬人的。”老乞丐一手长一手短,在油菜花影中摆了个架势,那一身慵懒惫怠的气势顿时消失无踪,阳光下持剑的肮脏老头儿仿佛一位傲立阵前的先锋大将一般。老乞丐轻巧旋身,双刀在他手中一吞一吐便退回腰间。

    看着满脸羡慕的段二狗,老头儿庄重地做了一个收刀还鞘的动作。一阵微风吹来,无数花瓣突然离了花托,在空中飘飞起来,宛如飘起了一阵花瓣雨。

    “哇”过了许久段二狗才惊呼出声,赞叹道“师父这一手真厉害,要苦练许久吧?”

    正沉浸在刚刚那一刀中的老乞丐突然面色沉了下来,满是泥垢的脸上寒意逼人。他快速地将两把黑不溜秋的刀放回黄杨木的盒子中,将盒子拍进段二狗怀中冷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看着突然冷峻无比的老乞丐段二狗心中无由一颤,捡过老乞丐平常装盛刀盒的布袋将长条盒子包裹起来负到背上,一溜烟地走了。

    老乞丐在油菜田里闷闷地坐了许久才甩着手回到了田边不远的土谷祠里,从供桌上拈起三根檀香点着了供到土地面前的香炉里,悠悠说道:“半生腥风血雨,到头也不过江湖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