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琳娜立刻清醒了几分:“为什么?”

    “那里也许安全一些。我想。”

    “安全?!”瑟琳娜好像快疯了:“这么说您一定见到了……‘那个’?”

    “‘那个’……是哪个?”

    她更害怕了,明显是在怕他:“……我知道了……你,你就是……”

    令人血液凝结的寒意自背后滚滚涌来,余涣箐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缓缓扭头,只见瑟琳娜正直勾勾注视着他的眼睛,看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这么恐惧、绝望、木然、不知所措。有这种眼神的人,精神一定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喂,不要紧吧……”

    “放开我!!!”瑟琳娜突然失控了,害得他俩一起摔倒在地。多亏余涣箐死抓着她不放,否则她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余涣箐一边用被子裹紧她,一边尽自己所能地把语调放温柔:“没事,别害怕,没事。听我说,大教堂没有危险,相信我。那里住着一个女孩,喜欢恶作剧,但心眼不坏……”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那里没有人,什么人都没有……”瑟琳娜真的快崩溃了,声音抖得厉害:“……那个女孩不是人类……”

    “不是人类?”

    “……她有很多名字:christa(女基督),malkhut(王国),sophia(苏菲娅),theabinha(箐女),nyarlathotep(娜雅),eatropy(熵姬)……”

    “什么什么?eatropy?熵姬?”我没听错吧!?

    “对,就是熵姬,无貌无形者,宇宙的意志,熵的结晶,无穷的混沌,万物的终结……你不相信我?”

    “我没说我不信。”

    “你的表情说了。”瑟琳娜一本正经得吓人:“你就是熵姬选中的人,我不清楚为何是你,但绝对没错,你就是属于她的那个人!我知道她一直在找你,在等你,我知道你早晚一定会出现,但我无能为力,我只能每天祈祷,祈求你出现得晚一些……你还有机会,余先生,马上离开,再也不要回来!你还没有被她完全俘虏!”

    余涣箐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者,但瑟琳娜确实吓到他了。她的语气,她的神情,她的歇斯底里……至少她本人是真的相信这套鬼话。

    “……那,你怎么不去寻求帮助?”

    “theaology(众神)都束手无策,人类又能怎么办?vita(生命)的力量在流失,一切存在只能在她脚下臣服……这座城市是他们的巢穴,他们就要开始狂欢,点起绿色的篝火,散发出腐黄色的辉晕,召唤无形的魔鬼,在其面前做尽邪恶、污秽、恐怖的事情……这个世界就要完了,很快,很快……”

    她忽然一头扑到余涣箐肩上嚎啕大哭,力量大得令他差点栽倒。被美女哭着抱住本该是很享受的事,可余涣箐一点儿都享受不起来。

    “好了,没事了。别害怕,那都是故事而已,不是真的。”余涣箐在她耳边轻声安慰着。

    “……不相信的话……”

    瑟琳娜抽泣着咬住他的耳朵,咬得好疼。

    “……到篝火晚会上去吧……”

    篝火晚会?什么意思?但眼下没空想这些,当务之急是带她离开这儿。回采石场?不行,蓓蕾妮丝每天都要去折腾我,被她撞见就完蛋了。小丫头那儿她又不愿去。果然只能先到旅馆租个房间吗?一位衣衫不整的外乡人,凌晨时分背着全身赤 裸的女孩子冲进旅馆……呃……

    罢了。豁出去了。

    “马许小姐,我带你走。”

    “可是……”

    “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想。睡会儿吧,一切交给我。”

    余涣箐长吁一口气,重新背起了她。

    十一

    背负裸妹月下狂奔,大点儿的旅馆是断然不敢去的。好在世上从不乏“文明拷问者”—— 红灯区的存在,那种地方千百年来鱼龙混杂,没人在乎你是谁、何时在哪儿干了什么。躲在迷宫蛛网似的老街陋巷深处、无数夜店夹缝中的一处地下旅馆里,起码能叫蓓蕾妮丝费力气找上一时半会儿。

    当然,这种小旅店的环境你就别指望了。入口隐蔽难觅,楼梯狭陡失修,地板油腻黏脚,灯光晦暗压抑……没太大臭味已经够对得起顾客了。所谓“大厅”只比普通单元楼的楼道略宽一点,摆着接待用的柜台和沙发。柜台背后直指一条不见天日的走廊,一扇扇紧闭的房门班排两侧,每间屋子的呻 吟、娇 喘、叫 床、啪啪啪、嘎嘎吱吱……无不透达门外沆瀣成团,并经由走廊汇聚放大—— 这根本就是当众宣淫嘛!还带超保真环绕立体声的!远远近近全是一浪高过一浪、一波压过一波的鬼叫,似乎有“与众乐赛过独乐”的助兴功能?!……

    旅店老板是位浓妆艳抹的半老徐娘,好像一枚衰老干瘪的肉弹,里里外外透着一股熏死人的浓郁俗气,斜靠在柜台后的旧沙发上抽着香烟。看她面庞眉目,年轻时大概也姑且算个美人,可惜光阴虚掷,被堕落的人生磨尽韶华,落得无人问津的下场。不过谁说得准呢?以貌取人有风险,余涣箐又不是福尔摩斯。

    “一个双人间。两张床的。”余涣箐干脆利落,绝无废话。

    老板娘甩手拍给他两张登记表:“登记。”

    “还要登记?”

    “这可是合法经营的正规旅馆,一切得按规章制度来。”

    “……”

    好意思吗你?!你丫可是公然搞色 情的地下小旅店啊!算了,淡定。反正娼妓业在伽塔罗涅是合法的,只要你守法经营、依法纳税……余涣箐不敢惹祸,只得把瑟琳娜放在一旁的沙发上,自己拿过登记表,规规矩矩开始填写。老板娘依然斜靠在旧沙发上,一边抽着烟,一边偷瞟余涣箐笔下的字。第一张顺利填完,没任何疑问;但填到第二张时,余涣箐刚一写下“马许”这个姓氏,老板娘立即“噌”的一声站了起来,眼珠子瞪得比铃铛还大。

    “马许?!她是瑟琳娜·马许?!”

    “是啊。怎么,你认识她?”余涣箐好生奇怪。

    老板娘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匆忙收敛一下,坐回沙发上继续嘬烟:“……没什么,你继续。”

    “哦。”

    “话说在头里,你们在这儿只能住一晚,天一亮赶紧走。”

    “这是为何?”余涣箐的笔停住了。

    老板娘弹飞烟头,换了一支点上:“你是外国人,不晓得我们这儿的事。奉劝你一句:别和旧贵族扯上关系!管她是马许、华特立,还是廷达罗斯、拉芙克莱芙,只要跟旧贵族沾边儿准没好事。你要是还想活命,就扔下这位小姐自己走;就算活够了,也别连累无关的人。”

    “……”

    老板娘瞥一瞥瑟琳娜,低声问:“马许小姐怎么了?”

    “呃,受了点轻伤。问题不大。”

    “我给你俩开个带浴室的房间。你把浴缸装满水,让她睡在水里。那样她会好得快一点。”

    “啊?为什么?”余涣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板娘冷冷一笑:“我说你呀,连马许小姐是啥人都不知道,还敢跟她搅在一块儿?”

    余涣箐无言以对。

    “不扯淡了。”老板娘不等他填完,一把拽走登记表,摸出一串钥匙塞进他手里:“睡觉时记得睁一只眼,先生。”

    老板娘照顾给他俩的大概是这里最好的房间了,其内室敞灯明,电器俱全,有两张单人床,四下里干净整洁,隔音也不错。终于摆脱了恼人的和谐音效,余涣箐顿觉身心为之一爽。

    “又害您破费了。”瑟琳娜赧着脸小声说道。

    余涣箐无可奈何地笑笑:“命都豁出去了,还在乎这点儿钱?”

    他关好房门走进浴室,先用消毒水把浴缸内外仔仔细细刷了一遍,注满冷暖适中的温水,这才回身去双手捧起瑟琳娜,将她慢慢地、极其小心地放入水里,水面刚好没及双肩,恰到好处。这座浴缸做工相当考究,形状椭圆柔润,可容两三人舒舒服服地躺进去;加以洁白无瑕的骨瓷釉面、清泉如注的隐藏式水龙头……居然摆在这种地下小旅店里,真够违和的。

    “还疼么?”余涣箐蹲在浴缸边问她。

    “好多了。谢谢您。”

    “刚才那个老板娘,说你在水里好得快?怎么回事?”

    瑟琳娜没吭声。

    “不能说么?”

    “……以后吧。现在,我不想说……”

    “好吧。”喂喂喂,咱俩都到这份儿上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唉。

    “您休息一下吧。我自己可以的。”

    “真没问题?你可别逞强,万一晕倒在水里就糟了。”

    “真没事。”瑟琳娜固执地摇着头:“不用管我,您快去歇着吧。”

    赶我走呢这是?算了,谁都有难言之隐。我出去就是了。余涣箐站起来,哄小孩似地摸摸她的头:“我出去一下哦,马上就回来哦,你自己多小心哦。”

    “……您真是的,泡澡又不是什么冒险的事……”瑟琳娜涨红了脸,埋下头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