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开完会后,程元亮试探着问钱政加:什么时候给我们拨周转粮啊?我们队里已经没米下锅了。

    钱政加一听就火了:你们这些混蛋!这种话亏你说得出口!刚放了镰刀就没米了?上级说了,今年粮食丰收,没有周转粮!你们一个个找我要粮食,叫我上哪儿弄去?

    程元亮听出来了,其他人为粮食的事也已经找过他了,因此胆子壮了一些,说:今年晚稻歉收,你只给我们队留了那么一点点,我都不敢拿出来烧,烧了以后你们领导来了都没饭吃了。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们的粮食都给我们领导吃了?那好,我以后不再到你们对吃饭!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今年粮食的确少,你给我们留的粮食不够吃,能不能再给我们一点?

    你不够吃就来找我了?公社里留的粮食要供应炼钢前线,你是不是想叫炼钢停下来啊?

    不不,炼钢前线当然更重要,要首先保证。但是现在我们队里人已经在挨饿了啊。

    什么?你说挨饿?你说人民公社挨饿?你这是攻击人民公社,攻击总路线!是右派言论,你右倾!

    不是不是……我是说地主富农在喊饿,其他社员也跟着喊。他们都喊,喊得我也六神无主,就来请领导解决了。

    地主富农捣乱,你不会批斗啊?其他社员喊也得批斗!你这么一点事也摆不平还来找我?你走吧,你队里的事情你自己解决,别来找我,要粮食?一颗也没有!

    程元亮悻悻走出公社大门,妈的,“一颗也没有”,自己大吃大喝,不管别人死活!

    程元亮对钱政加极度不满。公社搞了个干部食堂,专供公社几个干部吃喝,全公社好东西都给缴在那里,烟酒鸡鸭鱼肉样样不缺。几个公社干部整天大吃大喝,钱政加三天两头喝酒喝得醉醺醺的,还经常找来这个女的来吃,找来那个女的来吃。程元亮去吃过一次,那个丰盛啊!难怪他到枣溪嫌不好吃。但不好好招待也不行,不然就找你工作上的差错,动不动威胁拔白旗,动不动扣右倾帽子,动不动就批斗。

    程元亮后来也明白了,什么公社养猪场养鸡场,那是他们小吃部的仓库啊!其实凡知道公社里面有小吃部的干部群众,无不感到愤慨,但都敢怒不敢言。谁敢说呢?谁敢说个不字马上灾难临头。如果是干部,他立马可以撤你的职,可以作为右倾分子批斗,如果是群众,可以作为漏网的地主富农遭毒打。他身边的什么近卫军,说穿了就是一帮打手。共产党怎么会有这种干部?有这种人在,什么事情都给办坏了。妈的,什么团政委,参加革命才几天呢?自己这样的老革命还没有这般享受,还得对他俯首帖耳。不俯首帖耳又怎么样呢?官大一级压死人!程元亮清楚,钱政加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上面有人撑腰。在这个社会里,只要上面有人满意就行,下面再怎么不满意都没用。自己能对他不恭敬吗?能不小心翼翼吗?

    饿死鬼的幽灵在枣溪村上空徘徊。

    第一个被饿死鬼拉走的是沈氏。

    确切地说,枣溪村第一个饿死的还不是沈氏,而是一个叫申春燕的小学生。

    炼钢运动开始后,为了炼铁,上溪公社决定学校停课,让中小学生洗铁砂。据说航慈溪的泥沙里有铁砂,该溪有几十里长,把里面的铁砂洗出来,可以炼多少炼钢所急需的铁啊!后来把洗出来的铁砂试验,果然炼出了铁。钱政加欣喜无比,就要求学校把所有学生都到航慈溪洗铁砂。后来山上没找到铁矿,更是把铁砂作为主要的炼钢材料了。此举得到了张廉忠的表扬,他说,这个办法既解决了炼钢的原料问题,又解决了劳力的不足,太好了。

    省领导来视察时,张廉忠特地陪他去看了航慈溪洗铁砂。在长长的溪滩上,几千名学生在挖沙洗沙,蔚为壮观。省领导看了非常高兴,说:真是火热的年代!千百年来航慈溪的铁砂从来没有被人类利用,现在终于可以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了。孩子们人小能办大事,这么小就为超英赶美作贡献,等他们长大了,我们国家也成了世界上最强的国家,他们那时再回忆起来该是多么美好啊!

    天冷了,溪水刺骨般的寒冷,但孩子们的热情丝毫不减。家长们对此意见很大,但不敢说。宗丰勤看不下去,跟钱政加说:天这么冷,就别叫孩子们泡在水里了,他们洗出来的哪是铁砂啊。

    如果是别人说,钱政加肯定要当右倾分子批斗了,是宗丰勤说,他说了实话:不行啊,炉子天天在烧,没点东西扔进去,如何说得过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