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柳永名声之大,以朱七七歌喉之美,此时再不喝彩都不像话了。一时间满院子彩声大作,更伴有四方小厮扯开嗓子唱道:“潘大老爷赠七七小姐金瓶一对;周大官人赠七七小姐护耳双龙琉璃盏一对;陈老爷赠七七小姐李邕行书《洛神赋》一卷****??”声音此起彼伏,蔚为大观。

    连渤海郡王世子高双卯都临时赠了赤金二十两,算是最俗气的了。

    赵允升大秋天的轻摇折扇,煞是得意。他倒不用送什么东西,只要看着自己相好如此受人追捧便够了。一边欣赏如此热闹的场面,一边回思方才的**之欢,一边又想起最后还有一个雪里梅,才是自己今天最终的目的,忍不住嘴唇一阵潮湿。

    朱七七得了许多相赠,只得躬身团团一福,便由诸女子搀扶簇拥而下,背影消失在人们的目光中。

    畅春院的行首一走,院子里的小厮丫鬟们便好似没了精神,连台子上也不收拾了。就这么歪歪地等着最后一个节目——雪里梅表演。

    原先朱七七曾同老鸨朱婆惜反复商量,到底是先上还是后上,最后决定,朱七七先出场。要以主场优势先声夺人,让宾客们先对自己有了绝美的印象,然后故意叫台上狼藉一片,小厮们不再出力,显得凄冷起来。那雪里梅就是天大的本事,今夜居人篱下,也翻不了身的。所以才故意让雪里梅唱个压轴,好让她出丑。

    果然。嘈杂声中,没了曲声相伴,只有两个丫鬟双双走到台上,左右分别站了,显得孤零零的。众人心知雪里梅要出场了,也都渐渐放低了声音要看。

    等四周没了消息,也是从回廊里懒懒散散出来一个女子。白衣白裙,头上只有一只明铛悬挂,再无余饰。方才看朱七七头饰本来就已极少。在看这位,几乎就算是寒酸。

    可是说也怪了,就是这么个懒散的身姿、简约的打扮缓步出来。竟给人一种别样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只见她如风摆柳一样上得台来,随随便便这么一站,顷刻一阵风起,吹得衣袖飘飘,灯下一树梨花般摇曳生姿。

    雪里梅双目似闭似醒,微微一张,满院人顿觉如流星划过一般的耀眼,双唇似闭非闭。仿佛有说不尽的话儿拥到喉中,让人不由自主着急想听到她的声音。

    她忽然微微一笑,座中诸人尽都呆住。连最没心肺,刚才一直在大声笑闹的赵家老九赵元亿都忽然感到猛地一阵心痛。原来那笑容里不是欢愉,而是数不尽的落寞和嘲讽。是一种发自内心,无法伪装的疲惫和惆怅。在这如白昼的灯光之下,微风吹来,显得如此柔弱而又倔强。让人不能不从心底里疼她、怜她,想将她搂入怀中用心呵护,却全然起不了半分邪念。

    “方才朱行首唱了两阕。奴家专致名院,不敢慢待诸位宾客,便唱三阕,表表心思罢。”就这么随便说完,转身盘膝席地坐下,混不管台上已然脚印杂乱不堪。

    这时台下小厮走上,递过一张古琴,雪里梅接过,横在膝上,玉颈微低,兰花轻启,仙翁仙翁地弹奏起来。

    “梅花似雪,刚被雪来相挫折;雪里梅花,无限精神总数他——”唱的正是前年梁丰送给她的那首《减字木兰花》。唱闭,还不待众人喝彩,就听她好似自言自语道:“那日梁丰玉田公子去到奴家缀锦楼上,一见奴家眉心朱痣,便填了这一阕《减字木兰花》,呵呵,传语东君做主人。可不是么,奴家从那日起,心中便认了梁公子这个主人!”

    说完好想是凝思什么,接着又自顾自弹唱道:“彩云易向秋空散,燕子怜长叹。几翻离合总无因,赢得一回僝僽一回亲。归鸿旧约霜前至,可寄香笺字。不如前事不思量,且枕红蕤欹侧看斜阳。”

    “这一阙《虞美人》,又是前几日他专门替我作的,说尽相思,还不如不相思!说道不相思,却端的又相思无尽!”

    台下四周一个个张大了口,瞪大了眼,任她表演,却连气都不敢大声喘息了。

    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在清冷的秋风中,孤独坐在台上,手抚琴弦,竟然痴痴出神起来。双眼空洞洞地望着前方,忽然不知道想起什么欢愉,竟开颜一笑,恰如春风拂过。复又低头,弹起第三阕来:“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首,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却是一首《卜算子》。

    “他对我说道,便是做一只无人怜爱的孤鸿,也要心自高洁,哪怕难觅知音,也莫随波逐流,随意而栖!”

    满场无人应声,只是有的人面露同情,有的人心生惆怅,有的人抬头空想。更有一些原本是畅春院的女子,居然泪痕满面起来,不知被她说动了什么心事。

    这时雪里梅轻轻抱琴站起,居然还顺手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松松地笑笑道:“大雪纷纷庆丰年,官民相与得心闲。除此之外浑无事,好趁青春见玉田。诸位客官,奴家方才弹唱的,便是今科探花郎,人称‘好趁青春见玉田’的梁丰梁公子所作。可还过得去么?”说完咯咯两声轻笑,在这秋夜,如同春风吹皱了碧水般撩人心扉。却抱了琴,转身便要下台而去。

    前后两个行首的比拼,这会儿高下已经判了。且不说柳永送给朱七七的那首小词,虽不能说不精妙,却明显属于酬酢之作,可见浪子心迹。而雪里梅一气所唱三首,句句和情涌出,发自肺腑,其中的无限惆怅、无尽深意,岂能是柳永那首词能比的?

    就算不比这个,比弹奏,一个琴,一个筝,雅俗可见;比身份,一个浪子,一个探花,高下不同;比歌喉,一个曲尽委婉,一个随心所欲,张弛分明。随便哪一样,都是雪里梅赢了!

    刚才朱七七唱完,满座都是喝彩和打赏,如今雪里梅唱完,却鸦雀无声。

    不是雪里梅不如朱七七,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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