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流逝,梅林里渐渐有了声音,有了人影。这时梅花已经渐次开了一些,赏梅的人,便也被吸引来了。我不想被人看到我站在一个哭泣的女孩旁边,便挪动脚步,想要离开。

    “然而我刚要迈步,女孩却突兀开口,她的声音,也像她的歌声一样,婉转而柔和。

    她说:“你能带我回前面那个旅店吗?”

    我犹豫了一下,刚要拒绝,她却已经朝我伸出了手。一张泪痕未干的脸微微仰起,像梅花一样白的面庞,漆黑的眼眸。几乎是在我们视线相接的那一刹那,我的心里猛的一震,有种我无法言说的情绪漫上胸膛。

    我拉住了她的手。

    冰凉的指尖。

    或许,我一辈子,都记得那种感觉,一辈子也不会忘怀。

    “我叫缦殊。”女孩说。

    我没出声。

    “你在旁边看了我这么久,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我依旧没出声。

    “我的眼睛,很快就要看不见了。今天早上,我的视力,比昨天又差了很多。”

    我还是没出声。

    “我得了脑瘤,和我妈妈一样。医生说我脑袋里肿瘤会一点一点压迫我的视神经,我想,等我完全看不见了,我大概就要死了。”

    “你不会死!”我终于说话了。

    女孩忽的笑了,牙齿雪白,笑容明媚。那一刻,竟让我觉得恍惚,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笑得那么好看,仿佛月光破云而出,仿佛花朵带露而绽。

    “我以为你是哑巴。”她说。

    那一天,在我送女孩回旅店的时候,她絮絮的跟我说她的病情,她的爸爸,说她喜欢的歌。她说,她和爸爸,来这个城市,是为了看一个很有名的医生。那个医生很厉害,能做别人做不来的手术。不过,她和他的爸爸,已经来这里快一个月了,还没有见到医生,还没有看上病。因为他们还没攒够钱,动手术要很多很多钱,他爸爸没有这么多钱,所以每天天不亮就要出去赚,天很黑很黑才会回来。

    “等爸爸攒够钱了,我就可以让那医生给我做手术,摘掉脑袋里的肿瘤。到时,我的视力就会恢复,我也不会死了。”她刚才说自己要死了,这一会儿,又憧憬着自己活着。

    我沉默着,听她说着这些和我全不相干的事。然而奇怪的是,我竟然愿意就这样听下去。

    我是从这天之后,就和女孩越走越近的。她虽然视力不好,但不妨碍她个性的热情和对生活的热爱。她喜欢说话,喜欢唱歌,更喜欢笑。每次在一起,我总是听着她婉转的声音,看着她明媚的笑容,即便她说的都是一些琐碎的事,比如他爸爸对她如何宠爱,她如何捉弄她的小伙伴,老师总是夸她如何聪明……她的生活里,似乎总是有很多热闹,很多欢乐,很多很多爱。这样丰富张扬的生活,和我那死寂刻板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所以,我愿意听下去。

    时日渐久,她也会问我的事,可我有什么好说的呢。从我有感知有记忆开始,我就一个人生活,围绕我的,是无穷无尽的孤独。母亲偶尔过来看我,也毫不掩饰对我的憎恶。我记得有次,班里组织亲子游,我给母亲打电话,她鄙夷的说,你父亲要都不要你,认都不认你,你还想要什么亲子游?若能有亲子游,你还会被一个人扔外面,连那个家都回不去?

    自那之后,我本就敏感自卑的心,更变得怯弱卑微,再也不敢奢望有关父亲的爱。不过,我到底还太小,父爱没有,还是想着母爱。我的母亲,有时也会难得夸我一句,虽然没有任何笑容。那都是些什么时刻呢?比如,我六岁就能背下整本《道德经》的时候;比如,我七岁就能看全英文版的《呼啸山庄》的时候;比如,我十岁就能钻研《厚黑学》的时候;比如,我的成绩从来没落下年级第一的时候……但凡我取得遥遥领先于同龄人的成绩的时候,我的母亲,还是会夸我的。她说得最多的一句:你父亲不要你,不认你,什么都不给你,你就要加倍努力,加倍优秀,等长大了,把属于你的全部夺回来。

    然而我想得的却不是这样,我一直这么努力,是希望有一天,父亲也能来看我,也能像母亲一样夸我——哪怕一脸憎恶,哪怕不带笑容,但那到底,是一种夸奖,是一种肯定。我是大家眼中的神童。作为神童,希望得到一声来自父亲的夸奖,不会是无法企及的吧。

    哪知,却真的无法企及。

    直到我十一岁,被送出国,直到我十四岁,父亲离世,我都没有盼到他来到我的身边。不仅如此,哪怕我回国奔丧,也被拒之门外。那一刻,我知道,顾家巍峨的大门,于我是永远都无法企及的。我想要的父爱母爱,于我是永远无法企及的。

    我心中充满着前所未有的绝望和自我否定。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关心你,爱你,你再怎么努力,再取得好的成绩,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当女孩问我过去的事时,我总是沉默着,不置一词。

    女孩虽然眼睛不好了,但心却明亮着。她问了两次,见我不说,便也不再问。她或许是猜到了什么,一个生活在爱和关心中的女孩,总是有善解人意的心怀。从那之后,她对我,更友善,更温柔,她总是想方设法给我说一些有趣的事,或者一些好笑的笑话,逗我开心。我们的相处过程中,倒像那个病了的人是我。可不是我,我心理上的疾病,可比她的眼疾严重得多。

    母亲催我归校催了几次,我都毫不犹豫的拒绝。我想,既然她不爱我,父亲不爱我,我所有的所谓亲人,全都不爱我,我就不要再和他们有什么关联,我就陪在女孩的身边。起码,她对我,是友善的,关爱的。和她在一起的感觉,让我渐渐觉得生活,也是可以美好的,值得憧憬的。梅林里的梅花已经盛开如锦,暗香扑鼻。这许多年来,我第一次有了赏花的心,有了闻香的心!每当清晨,我牵着女孩的手,行走在那样一个如梦如幻的香雪世界里,就觉得过去所有的冷漠和孤独,都是为了换得今昔和她相伴而行。

    然而这样的日子,没有一直持续下去。有一天早上,我照样去敲女孩的门,想要带她去梅林那边。只是,来开门的,却是她的爸爸。她爸爸瘦瘦的,看起来很老,一脸愁容。他虽然和我从来没打过照面,但大概已经听他女儿提起过,所以并不意外。他把我让进屋,留下一句,你帮我好好安慰安慰缦殊,就红着眼圈出去了。

    我走到女孩身边,这才发现她又在哭。或许爱笑的人,也都会爱哭,女孩也不例外。她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其实也是经常哭的。不过,除了第一次哭得那么久那么伤心后,后来的几次,大多是抽咽两声,或者默默流一会泪就好。然而这一回,却不一样,我看到她时,她的眼睛已经红肿得像核桃了,想必是哭了半宿。

    “我一点也看不见了,我就要死了,我等不到手术了。”女孩听到我走到她身边,摸索着朝我伸出手。

    我身子一晃,心脏那里传来一阵刺痛,差点栽倒。

    我们在一起,除了第一次,她和我提过她的病,自那之后,再没说起。她每天活得那么兴致勃勃生机盎然,我也没再想过她的病。可能,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只要假以时日,他爸爸攒够了钱,她就可以做手术,就会好起来。至于死,是个很遥远的字眼,是建立在不能做手术的基础上的。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竟会等不到她爸爸攒够钱。她说过,她妈妈在完全失眠后不到半年,就去世了的。她一直担心自己也和妈妈一样。

    那天,在那小小的房间里,我不记得我只是默默的陪着她哭,还是安慰了她什么。我心乱如麻,有种要失去至爱珍宝的感觉。下午的时候,当我走出那个房间,我头脑才渐渐清醒过来,我发现,其实,她一直只是缺钱,而我,或许能帮她筹够这笔钱。

    我去问女孩父亲,他还差多少手术费。

    然而那愁苦的男人却说,他手头根本没有余钱,之前从家里带来的钱,应付他们的住宿费伙食费已经所剩无几。他之所以带女儿来这个城市,最重要的倒不是她要看的那个医生多么厉害,而是他想在这个城市,找到一个往日朋友,从而让那个朋友资助。只是,遗憾的是,他早出晚归找了三月有余,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打探到。

    我那时还没意识到钱的重要性。

    我的银行卡里有母亲定时打给我的生活费,那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只是相对手术费用,还是差了一大截。我冥思苦想,无计可施,最后,只好求助母亲。我母亲听我说要一大笔钱,竟很快应承,只是带了一个附加条件,便是要求我马上出国,回到从前的那种生活里去。

    我是多么不想,可我知道。母亲那边,容不得我讨价还价,我若拒绝她这个附加条件,女孩可能就失去活下去的机会。而且,也是从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尴尬,我还完全不会赚钱,若是没有母亲资助,我竟不知道要如何生存下去,更别说去帮助女孩了。

    涯叔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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