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资凤临回了广州。

    详聊下来才知道,他在国外治病的这段时间,写了好几部比较火的小说,最新的一部,还被颇有名气的文艺片导演陈云看中,签了影视版权,而且影片已经杀青。

    “凤临,你正一步步朝你的目标迈进。”我为他的成绩感到欢喜。

    “还差得远。我的理想,是生活的解剖师,而现在,我的笔还比较稚嫩。”

    “那是你阅历太少。”

    “是的,我以前一直被你和哥哥保护着,几乎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而现在……”资凤临深情的看着我,“缦殊,我已经好了,不用再坐在轮椅上,我能养家,从今往后,你不用像从前那么辛苦。我们,呃,如果你愿意,可以离开公司,我们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自在逍遥的日子。我以前就跟你说过,钱我来赚,家务我来做,你只需要好好休养,松松这几年来绷得太紧的神经。”

    “那样会不会太闲?”我笑,“感觉像七老八十的老婆婆的生活。”

    “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喜欢。不过,我还年轻,不能提前进入退休状态。”

    “缦殊,可我不想留在大都市,不管是深圳还是广州,我都不喜欢,这里有太多是非,我想去一个小地方,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你看,我才说你阅历太少,你又打算闭门造车。”我调侃他。

    “那不影响的,小地方,有小地方的人情世故,或许还能写出最真实的人性。你看沈从文的书,写的不都是山城里最朴实最常态的一群人吗?”

    “好,既然你喜欢,我陪你。”我答应着,本来,我对这大城市,也无太多留念,一颗残心,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便是陪着已经习惯于照顾和保护的人。

    “那我们明天就走。”

    “不,还要等等,我还有一件事,我要处理好,否则……”我想说,否则,即便找到再山清水秀的地方,也无法获得安宁。

    有人不肯。

    “什么事?”资凤临问。

    我一转念,淡淡的说:“是公司的事。我的合作伙伴,对我一直很好,我要走,也得把手头的事处理好。”

    “那要多久?”

    “我希望不要太久,凤临,这段时间,我可能会常跑深圳,你在这里,好好读你的书,写你的字,其他的,不要搭理太多。”是隐晦的提醒他,不要又被心怀不轨的人牵引,那人要带他走的路,路两旁不会是阳光和鲜花。

    “我陪着你,你在广州,我就在广州,你去深圳,我陪你去深圳。”资凤临话语很轻,却是不容置疑的口气。

    我总疑心他瞒了我非常关键的东西。

    可是,他不肯说,我再三问,也是无果。

    和资凤临在广州呆了将近一周,把手头的工作转交出去,又和罗亦琛说了退股的事。罗亦琛也不挽留。自从来了广州,我觉得他整个人,都变了很多。以前的他,总是严肃的,刻板的,压抑的,极少会有情绪波动,可现在,他会时不时出神,偶尔也有悲戚的表情。我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我想,能促使他下决心离开深圳的事,大概不是什么寻常的事。

    一个看起来再没有七情六欲的男人,心里也是有个最柔软的地方。

    我不是一个窥探欲旺盛的人,我无法得知罗亦琛为谁柔软,可是,不管为谁,我只希望他能得到一分安宁。有时候,对于受过伤的人来说,幸福是如此的难,所以只求一份安宁。

    我和资凤临又回了深圳。

    我们没有再租房子,依旧住在酒店里。

    这是准备随时抽身而走的架势。

    我第一时间约了顾倾砚。

    他这次没让我去淑媛找他,而是在一个咖啡厅等我,那是个地段非常偏僻,也非常简陋的咖啡厅。几张桌椅,一个吧台,便是全部。煮咖啡的女孩,是个半盲人,眼睛能视度应该不超过0.1米,然而做起事来却很麻利。而陪在女孩旁边的男孩,则是个腼腆的斯文男生,每次女孩煮好咖啡,他便端给顾客。两人配合得非常好,只是从头至尾都没有一句话,像在演哑剧。

    顾倾砚把一杯咖啡推到我面前。

    我习惯性的去加糖,他却阻止了我:“不加糖的咖啡很苦,但是,味道却值得怀念,尤其是这里的。”

    我停了加糖的动作,低头抿一口咖啡,太苦,苦整个舌头都有点发麻。然而不一会,却有一种回味悠长的香味从舌根窜上来,在唇舌间游荡,满口芳香。

    “是苦,却也香。”我说。

    他微微一笑,脸上有温柔的神色,眼睛看向那盲女,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向我,薄唇一抿,微笑变成了讥笑:“霍小姐,想不到你竟会来找我?我以为,婚礼之后,你便会找个地方度此残生,无所谓死去,也无所谓活着。”

    “我倒是想。”我亦笑,“可惜,有人连这样的机会,也不肯给我。”

    “哦?”

    “顾先生,我今日来,只想告诉你,我已是心死之人,你无论用什么招到我身上,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是吗?用在你身上没有意义?那他身上呢?”顾倾砚眉宇间的神色,温柔的像是和最好的朋友聊最温馨的家常。

    “果然是你。”我又惊又恨。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听话的演员,所以,我得找个配角,要不,戏演不下去。”

    “你……”我压住心里那翻涌的气血,“你说,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你觉得我的状况还能更坏么?”

    “为什么不能?”顾倾砚笑得无邪,“爱情的心死了,圣母的心还在。你今天来,不是为了告诉我这一点么?资凤临未遵医嘱,千里迢迢赶了回来,他的腿,可是会留下后患的。当然,比他腿的后患更严重的,便是他这个人。他是一颗炸弹,线在我手上,我随时都能引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我说了,我无聊。”

    “我不会让你伤害到凤临的。”

    “那要看你这个主角,听不听话了?”

    我沉默着,端了咖啡,大大喝了一口,真是苦得身子发颤。

    “好,我听话。但你要答应我,不要把凤临搅进来。”

    “哈哈……”顾倾砚扬起一串笑声,他凑近我,盯着我的眼睛,说,“霍缦殊,我再提点你一下,你最大的缺点,便是自以为是的善良。总有一天,你会被这所谓的善良,伤得渣都不剩。”

    “这不用你操心。”

    “是不用我操心,”他收回身子,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悠悠的说,“人啊,眼睛一旦有盲点,哪怕心思再玲珑,也只有输的份。”

    我知道他在隐晦的表达什么,可是,是什么呢?盲点吗,谁是我的盲点?资凤临?段煜成?江博宇?还是江蓝?我不知道,事实上,我也不想知道。我现在已经对自己今后的路无所谓,崎岖也好平坦也罢,我都无所谓。我只是要陪着资凤临,舍不得让他一个人在这世上伶仃,只要顾倾砚答应不把他搅进来,要我怎么配合,我其实都无所谓。

    大不了在深圳留久一点。

    “我已经辞了广州的事,回到深圳,你若有差遣,随时唤我即可。”我不想再和他说下去,起身想要离开。

    “不把咖啡喝完吗?”他说。

    我刚想说不。

    他却又看着那个盲女,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那个女孩,其实有个故事。”

    我一愣,但旋即想到什么,重又坐了下来。

    他要讲的故事,或许,不仅仅是个故事。

    顾倾砚见我坐了下来,难得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她并不是天生的弱视,是生了一场病,没有即时治疗,导致视神经受损,从而视物不清。而她身边的男孩,也不是天生的哑巴,是因为他不是另一个人,怕那女孩听出声音的不同,所以一直不说话。”

    我微微蹙眉,什么时候,顾倾砚会注意到不相干的人?

    “这家店,是这个女孩和她之前的男友开的,可一年前,也就是在她眼睛出事半年后,那男孩离开。现在陪在她身边的,是从前经常来店里喝咖啡的客人。”

    我又皱了皱眉,不明白顾倾砚说这个故事,想要表达什么。

    顾倾砚又出神的看了那女孩好一会儿。

    “霍小姐,她比你聪明。”眼前的男人,脸上有寂寥的神色,“她眼睛虽盲,但心是明亮的;而你,眼睛虽是明亮的,但心却是盲的。”

    我不作声。

    讲故事时的顾倾砚,像蜕了层坚硬的壳,整个人有难得一见的温软:“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这里坐坐。他们两人的相处,总会让我感慨。或许,有时候,真正的智慧,是退让,是妥协。只可惜,我找不到一个让我心甘情愿这样做的理由!”

    轻轻的叹息,带着疼痛的质感。

    我心里微微一动,这样一个男人,在思维打盹的间隙里,原来,也是想过退让和妥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