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倾砚的国际航班,是在凌晨时分到深圳机场,因为他事先通知我去接机,所以我便早早的侯在那里。

    我出发的时候,资凤临脸黑如墨。

    我看着他的模样,想着这半月的和平时光,不由质疑自己的选择。我这样罔顾他的意愿,用这样一种方式去赚得那天价诊疗费,到底是为了医治他的双腿,还是为了医治自己已经快要负荷不住的心?

    恐怕更多的是后者。

    一个健康的资凤临,已经成了我的执念。

    我想,等他好了,我就不要守着他。我就可以一个人,去想去的地方,颓废也好,消沉也好,只要在那个地方,我可以不用照顾任何人,不用担负任何责任,我可以恣意的想着资凤翔,直到,死亡。

    这样就好。

    顾倾砚说我是圣母,可他不知道,我其实不是圣母,我是发自骨子里的自私。

    顾倾砚的航班准点到达。

    当我看到他拖着简单的行李箱向我走来时,我扬起灿烂的笑容,朝他招手。

    他走到我面前,静静的看着我,脸上有几分疲倦。

    这是我们第一次,不是因为不欢而散分开这么久。

    “还挺顺利啊,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我还担心航班延误呢。”我如是说着,好像真的关心他一样。

    他牵牵嘴角,唇边隐隐现出那小小的酒窝。

    “怎么了?”我觉察到他的反常。

    “没事。”他低低的说。

    然而两人并肩走了几步,他却又再开口:“霍缦殊,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偶尔会想起我?”

    “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认真的嗔怪着,真是越来越有做职业演员的潜质了。

    “失心疯。”他自嘲的笑笑,神色有点恍惚。

    我不由怔住了,这和那个喜欢用尖锐的话语刺痛我的顾倾砚实在不像。如果说在我们重新来过之前,他还偶尔扮个温柔情郎,那在我们重新来过之后,他就完全是个刺猬,时不时扎我一下,扎得生疼。

    他总是提醒我注意自己的**,总是提醒我钱不好挣,总是提醒我卖笑也要卖得专业。

    总是提醒。

    有时,我会生出一种荒谬感,他是在提醒我,但更多的,或许是在提醒他自己。

    医院里的顾倾砚,给我一种真实的悲伤。他是在提醒这份悲伤吗?

    真实荒谬。

    当然,这种荒谬感,我总会在最快的时间把它驱除。

    然而此刻,顾倾砚恍惚的模样,让我再次有在医院里的那种感觉。

    真实的悲伤。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挽着他的胳膊,头几乎挨着他的肩,温柔的问。

    他停住,看着我,良久的,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说:“飞机在大西洋上空时,遭遇一股强大的气流,颠簸的利害,差点机毁人亡。”

    “这么危险。”

    “嗯,我以为,”他伤感的笑着,“我以为我会那样就死了。”

    “怎会?你现在不是好好在这里,不过是虚惊一场。”我安抚他。

    “是,虚惊一场。”他用脸蹭蹭我,说,“如果就这样死了,我会好不甘心。有些人,有些事……我真是好不甘心。”

    我乖巧的依偎着他,没有应声。他如此强大,掌控着自己,也掌控着别人,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呢?

    出了机场,我们一起回他的公寓。路上,我挑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轻松的话题,带着盈盈的笑,卖力的活跃着气氛。他呢,脸色淡淡的,也几乎不说话,只是偶尔流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总觉得那是看猴子耍宝的表情,轻蔑的,让人心里莫名浮起一股戾气。

    机场到公寓有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我只觉得这一个小时格外漫长,一个人的独角戏,唱得格外辛苦,终于到了无以为继的时刻。

    我懒得再表演。

    “看来这半个月里,你心情蛮好嘛。”他看我不说话,便又阴阳怪气的开口。

    我略挑了挑眉,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一问。

    “我看你眉飞色舞,春风得意。”

    “难道顾先生不想看到我这样?”

    “我管你哪样。”他突然不耐烦起来。

    “顾先生此行莫非有不开心的事?”我小心翼翼的问。心里却在问候他,如此快乐模样,也不过是为了讨好他。我要是敢一副苦瓜脸,估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开心,谁说不开心。”他厌恶的瞪我一眼,忽然叫住司机,“停车。”

    “怎么了?”我问。

    “下去。”他冷着声音。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他,我如此小心翼翼,巧笑连连,到底哪里得罪了他。

    “我看到你就恶心。”他说,“你这半月里,大概得意忘形了,竟忘了我最讨厌你身上有其他的味道。”

    “对不起。”我低低道歉,资凤临买的香水,我打开放在衣柜里,可能身上的衣服染了那气味。

    不和顾倾砚在一起时,我习惯用香水,习惯化妆,习惯把真实的自己,隐藏在那脂粉下,那异味中。

    那是一种心理上的隔离。

    或许,潜意识里,我也想和这个走到如此地步的霍缦殊保持一定的距离。

    “下去。”他重复着,声音冷而硬。

    我伸手去开车门。

    然而他却一把扯住我,也不顾还有第三者在场,就这样朝我吻了过来。

    我本能的一偏头,哀求着:“不要在这。”

    他没吻到我,抓起我的头发,用力一甩,我的身子重重的倒在车后座上。

    “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我顾倾砚买的一件商品,我想什么时候享用就享用,你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脸红得滴血,我或许已经习惯了顾倾砚私下各种变态,但是,在这样一个并不私密的场合,他这样说,这样做,还是让我觉得无法忍受。

    他曾说过,我不止没心,还没有羞耻,然而这一刻,我却发现,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羞耻。

    “你不要太过份。”我声音里有无法言说的恨。

    “究竟是谁过份?”他重新抓起我的头发,“霍缦殊,我问你,究竟是谁过份?”

    我咬着唇,不去看他的脸,他眼里,有种妖异的红,像野兽一样的红。有那么一瞬,我怀疑他就是一个野兽,一个想要把我撕碎的野兽。

    “顾倾砚,你既然如此恶心我,我们就到此为止。”我只觉屈辱而悲愤,完全忘了这样的台词,不是我能说的。

    “到此为止?”他冷笑两声,“你做梦!”

    “你……”我有种要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的冲动,就在我几乎要这样做的时候,我的眼角余光,看到司机那想看又不敢看的好奇的目光,充血的头脑终于稍稍冷静下来。

    “我要下车。”我说。

    当然,司机根本就不会听我的,车子依旧平稳而快速行驶着,恍若车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真以为我是谁。顾倾砚的司机,会听我的话?

    我绝望的闭着眼,靠在车后座上,我的头皮,因为被拉扯的缘故,有种**辣的痛。这个变态的魔鬼,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他竟像忽然完全失控了一样。

    我想着自己这一路上的表现,乖巧的讨好着,柔声细语带着笑,几乎无可挑剔。他呢,先前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可为什么会忽然发飙?难道仅仅因为我身上的香水味儿。这决不可能,虽说他喜欢我干干净净没有其他气味,但以前我从公司去他那的时候,也有化妆,也有用香水,只要在承欢于他前洗干净就好。所以,他这次的发作,绝不可能是因为那似有若无的香水味儿。

    那会是什么呢?

    我细细想着,思绪渐渐停留在他那句:“霍缦殊,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我还记得他这样说时,眼睛飞快的瞟了我一眼,又把目光投到他处。是惊惶的、惴惴的,却似乎,又隐隐带着期待。

    我没有正面回应他。

    他似乎有点伤感,有点落寞。

    后来……

    后来,我们没有再谈这个话题,我一直在说着其他无关痛痒的事,欢快的、却也是轻浮的,像一个欢场女子,在讨好他的恩客。

    他呢,淡淡的听着,然后,忽然发难,没有任何征兆的发难,籍着我身上那莫名奇妙的香水味。

    难道,他竟是在意那个答案?那个我没有正面给出的答案。

    他在大西洋上,和死亡相遇,在那一刻,他想起了我,他想知道,他若死后,我会不会想他。

    他为什么想知道我会不会想他?

    我脑海里升腾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变清晰,已经把我吓了一跳。

    如此荒谬。

    甚至,比起医院里的悲伤。

    在医院里,我杀了他的亲生骨肉,他的悲伤,我还能找到依据。

    但这一刻……

    我徐徐睁开眼睛,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此时,他正侧脸看着窗外。从我的角度,我只能看到他柔和的下颌曲线。

    我身子往他身边靠了靠,像他一样,带着轻蔑的笑,还有隐隐的报复的快感,问:“顾先生,莫非,你爱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