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婉清怔怔地流下泪来,这种零碎的记忆……是母亲的么?

    原来母亲在最后一刻……最难割舍的竟是父亲……

    两世相随,缘定三生。世间竟会有如此的深刻的爱恋,如此痴心的爱恋!

    ——宁愿用永生换取一世白头。

    待得回过神来时,包围虞府的秦**队竟已全数歼灭。

    父母倒在血泊里,双手十指相扣。

    能这样死去,也算是人生一大圆满了吧?

    因为,他们得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一颗真挚的心和恒久的感情,那是这片大地上唯一可以不朽的。

    即便是只有一世相守,之后灵魂灰飞湮灭,天空海阔,永不相逢。

    虞婉清在大街上奔跑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湮灭在风里。

    街上的行人看见虞婉清,却只是厌恶地皱皱眉,窃窃私语起来。

    这种眼神,虞婉清是知道的,自从有人知道自己有着可以看到未来的能力,他们的眼神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仇恨、愤怒、鄙夷、嫉妒……

    这种时候他们竟然只是看着她奔逃,看着虞家灭门,看着虞府化为灰烬!

    她好恨……恨他们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族灭门。只有弱者才会期盼着被强者所救吧?她想变强,她想控制自己的命运,她不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生生碎裂!

    身后追杀着自己的秦国士兵越来越近了……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我不要!

    ——灭门之仇还未报,我不能就这么死去!

    眼中最后映照出的,是一片如血的芙蓉花田……

    ……

    上呼者苍,下俯者莽。

    汝魂何归,茫茫大荒!

    岁之暮矣,日之夕矣。

    吾欢吾爱,得不久长?

    白衣涉江,水深且广。

    岁月淹及,失我故乡。

    岁月淹及,失我故乡!

    ……

    -

    我死死地闭着双眼:明明是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为何看了之后会流泪,会哭泣?

    “这,就是你的记忆啊……”苗女的影子缓缓清晰。

    “你是……虞婉清?”

    苗女点点头:“我……是虞婉清,同时,我也是你。”

    “什么?!”

    “你最近觉得很累对吧?”

    “……是。”

    “那是因为你只有一半灵魂啊,我们,本是一体。”

    双手交握,苗女的影子缓缓消失在一片黑暗的梦境之中,周身好像有着力量在涌入,那是一种我极为熟悉的力量……是血脉的力量么?

    “哼……”我轻轻冷笑,看着自己的手心。

    ——哪有她说得那么简单啊,灵魂的融和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就算本是一体的也会发生“魂吃魂”的现象。

    胜者,只不过是增加一段记忆罢了。败者……连生前最后的“梦想”都不可能留下!

    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坚持到最后,就成了“执念”。

    要比的,是心中对于梦想的渴求么?

    呵,梦想……没有比这更珍贵,更贪婪的东西了……

    ——呐,我不会输的……

    -

    这是第五天了……

    少羽难得地安静了下来,坐在房门前的木质阶梯上。

    不同于前几天来回踱步的烦躁表现,今天他倒是安静地有点反常。

    “最后一天了啊……”少羽喃喃。

    无端地想起了石兰在第一天说的话:“灵魂的融和将是一个困难的过程,双方要比的是心中对于生的渴望,输了的灵魂就会被同化,再也不会有自己的思想。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如果两人的灵魂力量相差无几,会一直斗下去,直到力量耗尽为止。如果……她第五天还不醒来的话,那就危险了。”

    ——如果……她第五天还不醒来的话,那就危险了。

    “白痴,你怎么还不醒啊……再不醒的话,就醒不来了啊……”少羽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凝着血丝的重瞳望着前方,却不知把焦距放在了哪里,只是念叨着,“醒不来的话大哥就没机会给你买桂花糕了,没机会和你斗嘴打架了,没机会和你拼酒了……”

    同样的,有些话语再也没机会说出,有些情感再也没机会放下,有些东西会在静默沉寂中坏掉,有些,则会在内心窒息中慢慢死掉。

    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中,声音竟有些哽咽:“怎么还不醒来呢?傻丫头,这一次再不醒来就没有机会了啊,再也没有……”划过脸颊的温热,是泪么?

    “吱呀……”

    极轻的一声响动,平常人根本就难以听到,可是作为习武之人,少羽听得极为清楚。

    ——响动是从房间里传出来的。

    她醒了?!再难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少羽立刻跳了起来,跑到门边,手覆上了门鼻,却又生生顿住。

    ——她,可能是她,也可能……不是她。她会忘记,同样的,她也会记起。

    对于失忆者来说,他们仅仅是忘记了一段回忆。失忆不可怕,它象征着另一段生活的开始。只要不去刻意地追溯,照样能够过得很开心,甚至,可以活得更精彩。

    而对于那些珍视他们的人呢?被忘记的回忆早已被那些人当作记忆珍藏,即便看不清,追不上,却还是忘不了,放不掉。

    ——可以忘记的叫回忆,不能忘记的叫记忆。

    有什么,比亲眼看着自己的记忆被别人当成回忆淡忘还要痛苦,还要残酷?

    忆一次月下对酌,且歌且舞,且唱且笑。

    道一句莫失莫忘,天涯相望,徒留情长。

    奏一段白首韶华,举案齐眉,相濡以沫。

    梦一场云烟过眼,烹茶煮酒,看尽春秋。

    ……终成了说不得的奢望……

    脑海中的念头百转千回,深呼吸了几次,咬咬牙,终于将那扇木门缓缓推开。

    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阳光从房间内倾泻而出,照在身上,浅浅的暖。

    少年条件反射地眯了眯双眼,适应了阳光的亮度之后又再次睁开。

    床边的雕花木窗已被打开,阳光从窗口密密地铺洒下来,浓浓的,像是碎碎的金子。阳光映得浮尘都成了金色,金色的浮尘在空中调皮地舞动,华美绚烂。

    于是,在这种阳光的包围下,背对着他的少女看上去竟有了一种微微透明的错觉。

    似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银发少女将目光从窗外的花丛收回,缓缓回首,望向停在门边的他。

    一双清澈的紫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了一个影子:紫衣,栗发,重瞳……

    少羽微微开口,但不知应该说什么好,又沉默下去。

    少女看见他的时候,眸瞳中闪过的竟然是一丝诧异。

    少羽的心蓦然凉了半截:难道……她的灵魂被虞婉清同化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少女只轻轻笑了笑,轻启朱唇:“少羽。”

    在这一刻,泪水终于冲破了防线,少羽奔到床榻边,死死地将她搂住:“谢天谢地……”

    “呐,笨蛋,我回来了……”

    -

    在兰芷香气充盈鼻尖的那一刹,我知道,这几天的一切痛苦都是值得的。

    所有话语涌到了唇边,只化作平淡如水的一句话:“呐,笨蛋,我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

    ——是啊,回来就好。

    你可知,在最困难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意志坚持着我回到这里?

    是那些刻入骨髓的记忆,深烙掌心的温度,还有……你。

    不知为什么,就在灵魂将被同化的前一刻,想到的竟然全是你……于是,我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我,不会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同样的,我也不会在看不见你的地方死去。

    笨蛋,我做到了。

    腰上的压力陡然减轻,少羽的身体软软地瘫了下来。

    ——五天来不眠不休的守候,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精力。

    “唉……”我叹了口气,翻身下床,将已经睡着的那人扶回床榻。

    正欲离开,手腕却被睡梦中的他死死抓住,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拒霜……”

    略微诧异地睁大双眼,最后只是坐在了床榻边:“我在。”

    -

    房间外,穿着有间客栈伙计服装的石兰微微皱眉:“神主……”

    看来,是拒霜赢了,可是……拒霜在这个世上有着放不下的东西。她,能够带领族人的灵魂飞上九天么?

    心里装的东西越重,飞上九天的希望就越渺茫啊……

    其实她所希望的,是拒霜的灵魂被虞婉清同化。

    拒霜对生命有着敬畏和尊重的心理,她没有办法不择手段地为枉死的族人报仇,而虞婉清……却能做到这一点。

    因为她深知这一点:在这个乱世,你不杀别人,别人照样会杀你!

    也许,这就是她的“过去”对她所造成的影响吧?杀戮对于她,早已成为必然。

    转身,行入林中,口中的话语极似于自古传下的谶语: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

    初尝滋味,已近割舌。

    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

    烦恼自生,清凉不再。

    其步亦艰,其退亦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