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  目前这种安排,是刘裕几个晚上不睡琢磨出来的完全之策。没有大的军事动作的时候,王、沈、毛、傅以太守身份各管一摊,三足鼎立,拱卫长安,几乎井水不犯河水。有大行动,王镇恶统一指挥,但各将依然统领本部,不会成为任人宰割的光杆。战事一结束,各军跟着各将回驻地,王镇恶手里并没有足以压倒别人的强势兵力。这样貌似有人总揽军权,实则谁也不真管谁,相互制衡,万事无忧。这几个人都是难得的军事人才,只要不起内讧,就算单独放出去也都是虎狼,柔然也罢,鲜卑也罢,都很少有人是他们的对手,更不要说抱团滚压过去。目前先用这种格局稳住关中,等江东形势稳固了,再徐图进取,北方迟早还是要归于大晋一统的。

    疯子带过来六个兵,都是鼻青脸肿,有一个还跛着。

    郭旭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一眼,冲着其中一个伍长扬扬下巴:

    “说说吧,怎么回事?”

    伍长先是瞅了疯子一眼,疯子像事先没对过口径一样抬眼看天。伍长也不看郭旭,抬手摸了摸颧骨上的一片青紫,呲了呲牙,低头看着地皮,絮絮地说起来。

    他们几个,前几天在巡逻的时候,经过一条街,看到有好几家店都在招揽生意。什么生意呢?卖宫廷小物件!姚秦完蛋了,宫里的重器国宝被晋军运往江南,金银珠宝被诸将瓜分,王镇恶尤其捞得凶。他们看不上的那些东西。林林总总有很多,都被太监们趁乱带出来变卖。生意人趁火打劫。收货的时候价钱压得很低,现在抬高几倍叫卖。

    这几个当兵的。看中了其中一家店,决定买点梳子篦子镇纸之类,倒不是为了拿回去给老婆,而是想找机会转手再赚一笔。这些东西要是能带回江南,打出姚秦宫廷用具的旗号,有钱人会趋之若鹜。

    好几家店,为什么偏偏选中这家呢?老板很精明,知道北伐军士卒手里有饷钱、有赏钱、还有分下来的浮财,值得好好招揽。也知道这些光棍最吃哪一招,于是把自家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店门前的胡床上。看见当兵的过来,就做楚楚可怜状,请各位大哥伸伸手,帮帮小女子。当兵的在哪儿买都是买,走到这里本来就腿软,又可以花点钱就英雄救美,钱自然也就留在这里好了。

    他们不好一窝蜂进去打听。派了个口齿伶俐的小兵进去打探兼谈判。老板说你们要是多联络些弟兄,能把我这批货吃干净,我可以狠狠地给你们一个折扣。回来串联了一下,有十来个先前做过伙计。满肚子因为打仗而蛰伏的生意经此时都探头探到地醒过来,蠢蠢欲动地要施展,乃纠合同道。集腋成裘,聚了一笔钱。记了一笔账,说好了把这些货买下来屯起来。找机会出手后,按照出钱比例分掉利润。

    一干人私下跟人换了巡逻日期,带着钱上门去盘货,一路上做着发财梦,梦的台阶上还有一个足以饱眼福及意淫的漂亮女孩子。

    女孩子还在,而且因为喜笑颜开而更明艳;货也在,而且比以前更多;老板见大买主如约而来,心花怒放。双方正在讨价还价,又来了一小队揣着私房钱的兵。

    沈田子的亲兵。

    沈记亲兵的动机和郭旭手下这些人毫无二致,既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作为商人,老板只看到了买家竞争的好处,却低估了这种竞争可能带来的麻烦,尤其当狼多肉少而双方又都志在必得的时候。

    刚开始在商言商,老板说既然你们都来了,那就看谁出的价高就卖给谁。当兵的既然已经入人家彀中,也就只好如此。卖场如战场,报价如陷阵,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叫了没几轮,当兵的凑来的那点钱,就被一**上涨的行情淹没了,老板许诺的折扣,也被这凶狠的攀比抵消了不知几倍。

    此路不通,只好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伐兵。祖师爷孙子的教诲,当兵的无师自通。

    这边说总得有个先来后到,我们先来的。

    那边说我们早就和老板约好了。

    这边说既然大家都和老板约好了,就更要分个先来后到。

    那边说我们和老板约得就比你们早。

    这边有个兵脑子进水,超越就事论事,说了一句万万不该说的话:要说早,我们进长安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个菩萨的脚后跟上转筋呢?长安是我们打下来的,你们坐享其成也就罢了,连这点东西也要跟我们抢!

    那边急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谁他妈坐享其成了?要不是老子们几千号人拎着脑袋打垮了姚泓的几万羽林骑,就凭你们这帮窝囊废,也能进长安?

    这边眼睛红了:你他妈说谁是窝囊废?谁是窝囊废?

    谁打下一座空城,谁就是窝囊废!

    嗷的一声叫,这边跳起来一个兵,把那个嘴上不饶人的亲兵踹翻在地。在灭了姚秦之后,北府兵两支小规模部队在一个小小的店面里爆发内战,双方高傲的荣誉心都遭到践踏,血战凯旋的高贵记忆容不得一点点蔑视,怜香惜玉都抛在了脑后,秋毫无犯也随他娘去,老子们今天就是要用拳头证明谁是窝囊废,谁是坐享其成。

    老板顾不得生意,拉着花容失色的女儿逃之夭夭。

    隔壁的生意人生恐暴力升级,已经急慌慌闭门歇业。

    最后他们一身臭汗,被闻风而至的巡逻队拉开。发财的黄粱梦依然破碎,每个人只留下一腔恼火和满脸青紫。怒火渐渐平息,悔意冉冉升起,都是乡里乡亲的子弟兵。为了八字没一撇的囤积居奇伤了和气,还要面临显然逃不掉的责罚。鸡飞蛋打,两败俱伤。

    带队军官是檀道济部下。他一看一边是军主沈田子的亲兵,另一方是刘裕赏识的少壮派新星郭旭的手下,自筹不能有所轻重,索性派人把他们各自押回本营,交由主官发落。

    郭旭听完这一笔夹杂着艳遇和买卖的烂账,气得真想每人抽他们几鞭子。虽然双方都有错,但毕竟自己的兵冲撞的是军主沈田子的亲兵,不能装糊涂了事。他还要去参加刘裕召开的紧急军情会,估计沈田子也会去。最好能在会前就跟沈田子陪个不是。

    吩咐疯子罚这几个惹事的兵三天苦役,自己上马直奔沈田子住地,半路上正好遇见他带着亲兵队飞驰过来。

    郭旭下马,在沈田子马前单膝下地,说郭旭带兵无方,手下士卒和将军的亲兵斗殴,我已经重重责罚他们,请将军海涵。

    沈田子在马上不吭声,让郭旭那样半跪了一阵。才慢条斯理地说郭幢主起来吧。当兵的打架,这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犯不着较真。我的兵,我也会责罚。不过你的人说我们坐享其成。这才是值得好好商榷的事情。我们从武关一路打到峣关,击破姚秦主力,天下无不知晓。太尉也是屡次褒奖过的,独独你们不认。你是幢主。我不能和你对等深谈此事,我要去向王镇恶王大将军讨教。还要让太尉主持个公道。

    说完不顾郭旭还在路上,一扬鞭,全队风一样卷过,郭旭赶忙跳开。这时他才注意到,亲兵队中有好几个人鼻青脸肿,显然参与过斗殴。沈田子声称要责罚他们,却还贴身带着他们,眼见是要袒护属下。这个郭旭能想明白。文武将相,甚至皇帝,对身边侍卫都会格外好,因为他们是能在你身边带刀的人。郭旭不太在意沈田子的护下,他在意的是后者似乎不肯放过这件事,要借此大做文章。

    想想自己也来不及去跟王镇恶报警,只能纵马遥遥跟在沈田子一干人身后,直接去赴刘裕的军情会。

    郭旭找到陈嵩,和他身边的一个幢主换了位置,把刚才的事情跟他简要说了一下。陈嵩半晌没吭声,好久才说不用担心,我估计他没机会。郭旭不明白他的意思,正要问,听到白直队一名军官喊太尉驾到。

    刘裕背着手、猫着腰走进议事厅,扫了诸将一眼,电光闪过一瞬间,满场的私语都归于沉寂。他好几天晚上没有睡好觉,眼圈黑黑,眼袋肥大,皱纹都好像深了许多。

    坐下后,拿起朝廷正式通报刘穆之死讯的诏书扬了扬:

    “都知道了吧,刘穆之没了。”

    全场无声。

    “在座诸位,合起来是我的左右手和胆,没你们,我刘裕光棍一条,别说这些年铲除国贼,击灭敌国,就是上街打群架都不灵。刘穆之,是我的一半心,就是我最不擅长的公文往来、官场周旋、钱谷运筹、功罪奖惩那一大摊子。说心里话,他在的时候,我不操这些心,甩手掌柜当惯了,没觉得这是一种福气,现在他没了,我那半颗心死了,顿时就觉得这个人是多有能耐啊!老天爷是不是不肯帮我刘寄奴,为什么要在这大事半成半不成的时候,把他带走呢?”

    说到此处,声音哽咽,低下头去。

    诸将心情复杂。固然也惋惜刘穆之猝然辞世,但更多的还是觉得自己拎着脑袋流血流汗,在太尉心目中的地位,看来根本没法和这个不曾握过刀把子的刘穆之比,不免有点酸酸的失落感。

    半晌,刘裕抬起头来:

    “我本来想留在关东,带领你们向西向北,把关陇打成一体,再出兵扫平柔然,渐次蚕食拓跋鲜卑,把整个黄河北岸都插上大晋朝的旗子。要这样做,就得有人支撑起江东那边。刘穆之在,那边就太平;刘穆之不再,那边就摇晃。江东是我们北府兵的根本所在,如果那里出个闪失,我们后院起火,在这里打得再好,也终究徒然。”

    郭旭心里猛地一抽,话听到这里,他已经知道刘裕要说什么了。但瞬间转念。又觉得并非只有那一种结果。转脸看了陈嵩一样,看到他已经锁紧了眉头。

    刘裕端起案几上的茶喝了一口。又低下头沉吟半晌,好像胸口的想法太沉重。不憋足丹田气就托不起来。

    “这是我此生最难做的一个选择。”

    又沉吟良久,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意态决然:

    “我决计亲自带队返回江东!”

    像是一阵风掠过湖面,满场想起倒吸一口气和长出一口气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有些早就盼着打道回府的将佐满脸开花,欣喜地交头接耳;而另一些有志于在北方开拓的将佐,则如被雷击,呆若木鸡。郭旭看不见前排将领们的神情,但已经能感到刘裕的这个决断已经把将军们隔在一道鸿沟的两岸。须臾。他看到前面有人举起手喊了一声太尉英明。话音未落,就有另一个人说倘若如此,关中父老会怎么想?紧接着有人说江东要是有变,我们孤悬关中迟早要完蛋;马上就有人说关中要是有失,死难的弟兄们会答应么?

    质疑和驳难声此起彼伏,喧嚣不已,整个会场就像一个骡马市,不复有往常此种军情会的庄严肃穆。刘裕好像已经料到会有这种情形,也不加制止。自顾自垂着头,好像在和自己内心的波涛对话。

    良久,他端起案几上的茶,呷了一口。扬手把它扔了出去。

    一掷定音。

    “我今天是来告诉你们我的决定,不是要你们商讨!我说了我要返回江东,并没说我要放弃关中嘛。何来什么关中有失,何来什么抛弃关中父老?”

    诸将面红耳赤。心有不服者为太尉所镇,无声地低下头去。

    “你们都听清楚了:沈林子、檀道济、朱龄石、朱超石及白直队丁旿帅本部。随我返回江东。”

    场上响起一片叹息声,那些愿意回去却没被点到的人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

    “桂阳公刘义真,也就是我的二儿子,为都督雍、梁、秦三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雍、东秦二州刺史。”

    郭旭和陈嵩交换了一下眼神。刘义真这年才12岁,刘裕把他摆在关中,显然是为了镇静人心,显示出经略西北、舍得儿子打得狼的诚意,但毕竟这样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骤然顶上这样庞大一个帽子,坐镇这样一个强敌四邻的兵家要地,还是免不了有点儿戏味道。

    “你们放心,我不会让小儿独裁军国大事。太尉訾议参军王修沉稳多谋,是我的心腹助手,以他为长史,辅佐义真。”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是最关键的兵权归属问题。

    所有人也知道,其实就是王镇恶和沈田子谁管制谁的问题。

    会场上突然死一般寂静。如果有一个耳朵超级敏锐的人,他会听到几十颗心都在加速震荡。

    刘裕好像就是要让悬念再悬一会儿,双手搓了搓脸,让发黄的面颊上泛出一团红晕,之后深呼吸一下,坐直身子:

    “任命王镇恶为司马,领冯翊太守。沈田子、毛祖德为中兵参军,沈田子领始平太守,毛祖德领秦州刺史,天水太守。傅弘之为雍州治中从事史。”

    郭旭虽然看不见沈田子的脸,但是从后面能看见他已经垂下头去。什么刺史、什么太守,都是虚的,唯有“司马”一职,才是实权,意味着可以以关中地区总指挥身份调兵遣将,向沈、毛、傅三人发号施令。刚才沈田子还声称要去讨教王镇恶,但现在太尉将去,王镇恶成了他的顶头上司,情势变化如转轮,一切不平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再看陈嵩的表情,却是轻松起来,显然他虽然是沈田子麾下,却并不希望后者成为方面主帅。

    刘裕部署完毕,吐了一口气,像是掀翻了一块心头大石。但是一看诸将阴晴各异的神情,又不禁皱起眉头。想想这个决定来得如此突然,也难怪大家这个嘴脸。

    王镇恶面无表情。刘裕知道他内心喜忧参半。喜的是节制诸将,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打,实现他的政治抱负。尤其是沈田子这个刺头此番没有得志,气焰会压下去很多。忧的是刘裕一去,关中老百姓会觉得大晋朝并没有光复北方的决心和诚意,失望之下,会不那么乐意支援钱谷。

    沈田子一直没抬头。刘裕知道他内心窝囊至极。他应该是盼着成为方面主帅,尤其是要把王镇恶踩在脚下。只是他这个人当一员战将使唤比较好,当方面重任,未免显得轻躁,也容不得人。换言之,王镇恶当大帅,沈田子有活路;但要是颠倒过来就未必了。

    目前这种安排,是刘裕几个晚上不睡琢磨出来的完全之策。没有大的军事动作的时候,王、沈、毛、傅以太守身份各管一摊,三足鼎立,拱卫长安,几乎井水不犯河水。有大行动,王镇恶统一指挥,但各将依然统领本部,不会成为任人宰割的光杆。战事一结束,各军跟着各将回驻地,王镇恶手里并没有足以压倒别人的强势兵力。这样貌似有人总揽军权,实则谁也不真管谁,相互制衡,万事无忧。这几个人都是难得的军事人才,只要不起内讧,就算单独放出去也都是虎狼,柔然也罢,鲜卑也罢,都很少有人是他们的对手,更不要说抱团滚压过去。目前先用这种格局稳住关中,等江东形势稳固了,再徐图进取,北方迟早还是要归于大晋一统的。

    道理如此,但看着场上一片压抑,还是心情很糟。

    本想说点啥打气的话,又觉得无聊无趣,甚至觉得不少人面目可憎,索性一扬手,转身退场了。

    诸将呆了半天,呼啦啦站起身来,无人约酒,无人寒暄,无人嘻嘻哈哈,无人拍肩膀砸胸脯,大家急匆匆出门,各自上马散去,好像一阵风把同一朵花的花瓣吹散到东西南北了。

    郭旭本想跟刘裕说说自己和小俏的事情,看这情形,也只好作罢。临出门时回头看,发现沈田子没有走,而是起身追刘裕去了。

    他应该不会跟太尉说小兵们打架这样渺小的事情,也不可能扳回人事任命这样宏大的事情。

    那他会说些什么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