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林子总觉得姚绍不会死心。

    在中了檀道济粮车藏兵计之后,姚绍又派人截过一次晋军粮道,这一回动静很大,双方死伤都不少,但最终先垮下来的是秦军。

    之后陆路就消停了。

    再笨的孩子,也不会掏鸟蛋被鸟啄瞎一只眼后,还会爬上同一棵树,去赔上另一只眼。

    但沈林子不相信姚绍会就此放弃断敌粮道的意图。这是他唯一能克晋军的法宝。这个孩子,固然不会爬上同一棵树去掏鸟蛋,但未必不会把注意力从鸟蛋转到鱼虾上。

    是的,沈林子担心水路。

    水路是晋军的主场,没有人认真地以为秦军能在水战中占到晋军的便宜。但“备周则意怠,常见乃不疑”,大家都不当回事的地方,说不定就是出事的地方。

    撒出去的探子纷纷空手回来,打听不到秦军有任何异动。

    直至瞎猫碰到死耗子。

    多么幸运的一只瞎猫啊!

    有个探子回程中迷路了,黑灯瞎火撞了半天,撞到了一个小村子里。他不敢到人家借宿,就找了棵大树爬上去,用绑腿布和绳索在大树杈上做了个软床,稳稳当当地眯了半夜。等他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能看到日出,就能确认东方,可以摸回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村口出现了一队秦军。

    他们从树下走过,槊尖就擦在叶子上。

    探子藏在枝叶从中,虽是初夏却噤若寒蝉。

    秦军到了村子中央的打麦场上,敲了一阵锣,每家每户都打开门,抬出一样奇怪的东西。集合完毕,秦军和村民一起,把这些玩意儿带走了。

    探子不认识这玩意儿,回到大营后,把他看到的东西画在了纸上。

    沈林子看到的是一个纵横捆绑在一起的木头架子,上面固定了一些圆鼓鼓的东西。

    据探子描述,这个怪物很大,但是看上去并不重,一个壮年男子拿起来好像并不很吃力。

    至于那圆鼓鼓的东西,颜色金黄,在阳光下甚至有点透亮,不知道是用什么做成的。

    沈林子挠破头皮也看不出门道,最后在军中找来一个跑到江东没几年的关中兵。这人一看图,乐了:

    “我当是啥稀罕物件呢,这不就是羊皮筏子么!”

    羊皮筏子,当然是羊皮做成。羊皮做成一个囊,吹满气,就可以浮在水上。不过做筏子用的羊皮,不能像寻常宰羊那样开膛破肚地剥下来,那样的话需要大段缝合,做出来的囊不牢固。上好的囊,是敲死羊后,趁着羊还没有僵死,用力揉搓尸体,让羊皮和酮体分离,之后从肛门下手,把整张囫囵的羊皮从**上滚卷剥离下来。这是需要气力和巧劲并用的手艺活,非民间庖丁不可胜任。

    剥下来的羊皮,去毛,泡水,以硝为主,几种料相佐,细细腌熟,阳光暴晒,不给虫子和霉菌一点机会,直到变得轻柔坚韧。吹气封口,做成皮口袋。几个皮口袋固定在木头架子上,即可横绝江河。在南人极尽巧思,用木头和竹子繁衍出从独木舟到海鳅船的洋洋一族时,北人对牛羊物尽其用,找到了最低成本的摆渡秘方。文人谓之革囊,民间谓之羊皮筏子。若干羊皮筏子连在一起,众人渡得,重物也渡得。

    秦军搞来这么多筏子干嘛?

    他不能相信马上称雄的羌人要靠这个看上去跟船毫无血缘的东西和船开战。

    一艘金翅大舰开过来,就会像石头砸鸡蛋一样压爆那些吹出来的牛皮!

    可是你焉知群狼对付不了恶虎?沈林子眉头紧皱,放冷了两餐,豁然开朗。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与其憋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不如不耻下问观摩学习。

    找会说本地话的士兵当探子,大把撒出去,务必找到筏子集中在什么地方!

    三天之后,找到了。

    秦军把过百筏子集中在黄河一个小支流的隐蔽河湾里,岸上有柳树,水上有芦荡,寻常路过很难发现。

    沈林子立刻把军中水鬼派出去,潜在附近的水中。这些人嘴里叼根芦管透气,渴了喝河水,饿了吃生鱼,神不知鬼不觉地钉在河湾里,约好只要筏子一动,确定航向,立刻上岸飞报沈林子。

    水鬼又潜伏了两天,秦军没有动静。今天入夜后,沈林子正要睡觉,一个水鬼回来了。

    秦军的筏子出动了。

    驮了少说上千人。

    还有联排的大筏子,装了盘起来的铁链子,不知道要派什么用场。

    沈林子来不及想明白铁链的用途,立刻命令战船出动,遥遥跟踪秦军。秦军一定是连续侦查好久,已经摸准了晋军粮船的来往规律,知道明早就有一队船要从洛阳过来,所以要在中途设伏。

    沈林子没想到郭旭会半路杀出来。

    秦军螳螂捕蝉,沈林子黄雀在后,天晓得咋会有个夜猫子斜刺里伸过一张尖嘴!

    一场夜战,秦军在最没有防御力的时候遭到偷袭,在刚刚鼓起背水决战的勇气时遭遇水陆夹击,最后只跑掉南岸两三百人,北岸一千多官兵,包括三名将官,全都命丧河畔,带去垫背的晋军不足百人。

    秦军的铁链子安装得很奇怪,没有深深打桩固定,只是随意地绕在岸边的大石头上,如果遇到大船冲撞,根本顶不住。

    难怪没有听到打桩的声音。

    可是这样一触即溃的链子能顶什么用呢?

    等看到羊皮筏子时,沈林子琢磨半天,终于明白了秦军的真正意图。

    所有筏子头上,都安了一个铁钩。筏子上除了坐人的地方,都堆着灌满油脂的草捆。

    秦军不是要靠铁链子拦阻大船,那样需要很大的工程量,战机根本不允许。他们应该会在看到晋军船队远影时,立刻两岸发力,把沉入水里的铁链子拉平,而后把筏子推进河里,用筏头的铁钩隔一段挂在铁链上,同时筏子抛下碇石。此时岸上士兵松手,河面上就会出现一个铁链和筏子组成的浮桥。晋军大船船头撞上浮桥的瞬间,筏子上的死士会砍断碇石上的石头,筏子带着铁链,顺水势向下漂,借大船的冲力,贴在它的两侧。筏子上的人会点着草捆,让熊熊烈焰拥抱大船,自己则跳水逃生。粮船是逆水行舟,打头的船一旦失火,船上人只顾逃命,就没人再划桨控舵,大船失去动力,会被河水冲向后续船只,连撞带烧。秦军准备了三条铁链,如果第一线失手,后面还有机会继续火攻。如果第一线得手,后面两条铁链就不必拉起,任其**,而筏子们则解开铁钩,顺水飘下,靠近大船放火纵火。岸上的秦军,则从容等待屠杀爬上岸的幸存者。

    郭旭非常佩服沈林子,他觉得沈林子判断得很有道理,因为实在找不到比这更精妙的战法了。

    还好这一切算计最后都只是算计。

    至于沈林子,他不能不念一万个佛号。刘裕已经发书告诉他会派郭旭押解粮食来解困,也估摸着他快到了,但万万没指望他会天造地设地出现在这里,严丝合缝地发起奇袭,让完胜更加没有悬念。假如不是骠骑队夹击,秦军纵然截粮不成,也还能大部撤走,不至于偷鸡不成蚀把米。

    骠骑队这根稻草还没有到潼关,已经重重地压在姚绍背上。

    再能扛的骆驼背,也经不起这么压。

    沈林子想起檀道济写给姚绍的信,一想到后者即将得知最新的噩耗,不由满心跳出恶作剧般的快感,失声笑了出来。

    郭旭说沈军主笑什么。

    沈林子一伸手搂住郭旭的肩膀,拥着他往前走,声音懒散而轻松;

    “没什么,我要是有个妹子,就许给你!”

    郭旭也笑了:

    “就因为我帮你打了埋伏?”

    “不,因为人家说你是打铁的傻小子,我看你傻人有傻福,妹子跟了你亏不了。”

    郭旭给人家“傻小子”的说法提供了口实,只知道傻傻地笑。

    但内心隐隐掠过一个念头:

    要是孙俏也这么想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