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照之日准备室的隔间里,加拉葛告诉班纳图:「殿下现在有孕在身,这几周孩子大概就会出生。这件事是机密,你们那里也只有高层才知道。」

    听完加拉葛说的话,班纳图罕见的慌了手脚:「这样没问题吗?这里什么都没准备喔!」

    「放心,芙萝蜜殿下不是第一次了。不会有事的。」加拉葛严肃的说:「但是我要求你们百分之百的保密。」

    「意思是连相关人士都不能说,只能给行动方针吗?你还真是给了我一个大难题啊。」

    「你自己挑能守密的人说。但是记住,如果外泄了,你就辜负了圣照之日所有的人。」

    班纳图低下头,用指关节压着自己紧绷的眉间:「我会谨记在心。」

    「如果在孩子出生前,外界感觉殿下在这里有危险,弗哈克会以为了芙萝蜜长公主的安全着想召回她,那就功亏一篑了。

    「这里必须是和平的。战斗不能浮上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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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下午五点的时候,玺克把巨鹰关好,换下制服,走到饭店外,钻进小巷里,找到一间打着橘色灯光的小餐馆。小碴在里头等他。

    他们之前就约好晚餐一起吃。小碴在这座城的律师事务所实习,玺克到这里工作后,两人经常约饭局。

    玺克交代过巨鹰事件的始末,问小碴:「你后来怎么了?」

    「非常惨烈。」小碴驼着背说:「我走出去以后,那个大婶问我,她侄女呢?我告诉她说她离开了。她就撕了我的外套。」

    「呃?撕外套?」

    「说什么我污染了舒伊洛奴的纯真,说我跟她单独相处却不敢承认。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反正她一口咬定舒伊洛奴人还在包厢里,只是样子不能见人。后来我拉她进包厢看,没有人。跟她说舒伊洛奴飞走了。结果你知道她什么反应吗?」

    「什么?」

    「超夸张的,她居然跪下来祈祷真神照顾舒伊洛奴!她以为飞走是上天堂的意思吗?搞到服务生都过来看!」

    「后来你怎么离开的?」

    小碴眼光迷蒙的看向远方,说:「这种时候就知道平常多练练跑步是有用的。」

    菜上来了,双方又聊了一点琐事。小碴直到这时候才正式发动攻击:「吶,结果她是谁?」小碴满脸笑容的,整盘抽走玺克正要下箸的烤牛肉。

    玺克反应迅速,在盘子离开他的领空以前进行拦截。玺克跟小碴一人抓着盘子一侧,僵持不下。

    「她是谁?」小碴再问一次。玺克和舒伊洛奴飞出窗外那瞬间,他看到玺克惊讶的表情。这两个人肯定认识!

    玺克手抓得更紧了,他很清楚小碴是在问舒伊洛奴的事:「以前在黑暗学院里的学妹。」

    「还有呢?」小碴挑挑眉,不放手。两人认识三年多,小碴从本人和妈妈那里听到不少玺克过去的事情,不过「舒伊洛奴」这个名字玺克没提过,莱尔诺特也没说过。

    「我以前用我的地位保护过她。」玺克十分艰难的把这几个字吐出来。

    小碴看得出来玺克已经到极限了,把食物还给他,改采其他策略:「她满漂亮的呢。」

    玺克吃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才继续。小碴由此推断,这两个人那段时间还满亲密的。

    等玺克喝了半碗热汤,胃暖了心也暖了,戒心缓解之后,小碴继续抛出诱饵。乍听之下是在讨论舒伊洛奴,其实是在刺激玺克说出小碴要的答案:「她是外交官的女儿,竟然也会流落到黑暗学院去,真奇怪。」

    「其实也还好,那里什么人都有。那些老师不怕被盯上,什么人都敢拐。」

    「不过那里很容易死人,她这种好人家的女儿在那里没问题吗?」在黑暗学院里,学生会彼此猎杀,把对方当成施法材料。

    「我跟她第一次说话的时候,就是她房间发生大屠杀。她一个人逃了出来,我和奈莫才收留她。」

    小碴表面上只是点头,心里想的却是:「上钩了!」

    「你把她藏在哪啊?」

    玺克的注意力全在食物上头,不经意的回答:「我和奈莫占领了学院里的一座塔,也不能说藏,她还是有去上课。有时候有同学盯上她,我会帮她忙。」

    小碴本来想问「怎么帮?」但他在话出口前挡下了,改成更容易得到答案的版本:「所以她也处决过几个同学?」利用假设提问,引诱玺克更正小碴的话!

    玺克咬着筷子,顿了两秒,小碴本来以为他不打算回答了,但最后还是说出口:「她没杀过人。想动她的人,都是我收拾掉的。」

    「喔。那你对她感觉怎么样?」

    「能有什么感觉?她那时还是个小孩子!」

    玺克仔细回想当年他对舒伊洛奴的印象。他无法只想起舒伊洛奴,他对她的回忆总连带包含一副黑暗的背景。他想了一下,就是因为总有黑暗的背景,才使他对不受黑暗笼罩的舒伊洛奴印象深刻。

    突然,记忆中的画面跳进他脑海里,那是在黑暗学院的教师选拔结束之后,他从地底下回到地面上时看到的。黑暗学院的教师选拔,是七年级,也就是最高年级的学生彼此厮杀,活下来的人才能回到地面上。

    那时,他拖着一身在战斗中受的伤,还有半空的魔药包,爬上返回地面的梯子。奈莫在他前面已经上去了,伊莲翠被他们抛在身后。他爬了两步,感觉眼前一片花白,几乎要松手掉回地底下。他紧绷着身体,强迫自己不能露出半分体力不支的模样。在黑暗学院里,他必须饰演绝对的强者。他是「杀戮之首」玺克.崔格,黑暗学院东方分院四首之一,也是位阶最高的男学生。无能的学生害怕他,普通的学生崇拜他,厉害的学生想要拉下他。学院里所有的女人,不分老师还是学生,凡是有企图心的,都想要他。

    他回到地面上,看到奈莫的背影。他对着围观的学生们张开手,摆出像是要拥抱大家的姿势,高调炫耀他还活着。玺克看到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他昂起下巴,摆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他的眼角余光看到在人群之中,娇小的舒伊洛奴,那双大眼里满溢着感情,为玺克活下来感到开心。在一大片为了自己崇拜的「杀戮之首」归来而欢腾,或是为了自己崇拜的对象被玺克杀死而瞪他的学生里,只有舒伊洛奴是为了「他」而高兴。

    玺克当下没有任何表示,扭头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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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暗学院毁灭过后七年,已经满十八岁的舒伊洛奴蹲在饭店内部庭园里,盯着一池鲤鱼看。

    鲤鱼是一种很妙的生物,有时会长得有点像人脸。她一蹲在岸边,鲤鱼就挤过来,对着水面张嘴,看看她会不会扔饲料给他们。舒伊洛奴看了一眼旁边的投币式饲料贩卖机,再看看这些肥美的鲤鱼,决定还是算了。

    她看着鲤鱼想玺克,这些汲汲于抢夺吃饲料位置的鲤鱼,跟她今天看到的玺克,气质上有某种共通之处。有点像人脸却又明显是鱼脸,这种非人生物伪装成人类的感觉,就更相近了。

    玺克抓着巨鹰透窗而入,穿着鞋子一脚踩上餐桌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算什么啊?」再看到玺克一副无所谓,彷佛每天都要来上这么一次的表情,她的第二个想法是:「你真是人类吗?」

    她不管法律和医学上的人类定义如何,正常的人类不应该抓着鹰脚在天上飞!会那样登场的肯定是披着人皮的某种东西!

    她看着看着,听见有人在喊她,她回头看到是自己的堂妹姒璐。姒璐跟舒伊洛奴年纪相近,小时候住得也近,从小一起长大。

    姒璐和一个差不多年纪,一身昂贵衣装的男人走向舒伊洛奴,两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姒璐和舒伊洛奴一样都是心形脸,但她的头发是茶金色的。她穿着红色的短裙,妆比舒伊洛奴微妙的浓一些,挂着一个大大的环形耳环。虽然她和舒伊洛奴的外貌是相近类型,但是打扮不同,风情便天差地别。

    姒璐用非常开心的表情对旁边的男人说:「她是我堂姊!」然后又对舒伊洛奴说:「我们要去深宫厅,妳来不来?来嘛。」

    舒伊洛奴快速的瞄了那个男人一眼。她大概可以感觉到,姒璐对这个男人的底细,除了那人自己说出口的部分以外都不清楚。根本就是路边贴上来的陌生人。

    这个男人穿着高级的运动服饰和昂贵的洗旧牛仔裤,不过看那不算胖,但显然肥肉多于肌肉的身材,还有像三岁幼儿的任性气质,舒伊洛奴肯定这人专精的项目与运动和大自然无关。

    舒伊洛奴无法想象这人靠双腿横越大陆,或是骑在暴烈公牛背上超过十秒的画面。倒是可以轻易的想象他坐在吧台边喝调酒——就像她现在要跟去做的事情差不多。

    不知怎么的,虽然玺克穿着通常由书桌族群包办的法师袍,舒伊洛奴却发现,她可以轻易的想象玺克完成那些壮举的模样。而且他还会露出一个每天都该来上这么一次的笑脸,让观众怀疑他真是人类吗?

    舒伊洛奴一面想着玺克,一面回答:「好啊,反正我也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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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前,在舒伊洛奴十一岁那年,她背着书包,走在往小学的路上。她就读的小学就在两条街外,走路只要十分钟,可以说是她刚刚开始看不到家门,接着就看到校门了。

    虽然距离这么近,但是她的父母总是坚持要仆人开车送她上学。而她自从稍微懂事后就很讨厌这样。每个同学都是走路上学,为什么只有她坐车?她不喜欢这种特别的感觉,也不喜欢同学眼里那种不合理的羡慕。她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这样算是值得羡慕?

    因为这样上学的关系,她很难交朋友,每个人都对她另眼相看,不是刻意疏远她,就是和她说话时明显的不自在。

    这天她终于说服爸妈让她自己上学,她想着这样她就可以当个普通的孩子了,兴高采烈的往前走。

    第一次靠双脚走的路总显得比较长,舒伊洛奴走过转角,熟悉的景色以更加真实的方式出现在眼前,接着,舒伊洛奴看到有个看起来非常和善的妇女站在路边。

    舒伊洛奴以前没看过她,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一路上住着和开业的人她都不熟。

    舒伊洛奴至今仍然记得那名妇人的模样。她有一头微卷的长发,一丝不苟的束成低马尾。身体靠路边的矮墙极近,但没有靠上去,清瘦的脸上满是忧伤。她穿着簇新的长裙,在冬末春初的此时显得单薄。

    舒伊洛奴一直记得她当时的感受,她觉得那人似乎需要帮助,于是她上前攀谈。

    「妳还好吗?」才十一岁的舒伊洛奴这样问。

    「喔,我好得很。」那名妇女说。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里有亲切、有热情,没有别的东西。那名妇女继续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妳幸福吗?」

    「我很幸福。」舒伊洛奴毫不犹豫的回答。她有爱她的家人,生活无虞,幸福还需要别的吗?

    「不,妳不幸福!」那名妇女用一种先压低再上提的语调说,彷佛她是在阻止误入歧途的人:「妳有没有过跟别人说话时,对方怎么都不听你说的经验,那很难受,不是吗?」

    舒伊洛奴想了一下,是有,但是难受吗?她本来不觉得,但是听她这样说之后,就觉得好像是有。她开始觉得,人家不听她说话当然是难受的嘛。

    妇女又说:「妳有没有过很想去做一件事,大人却不准妳去做的时候,那真的是很让人伤心呢。」

    舒伊洛奴本来觉得还好,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好像满伤心的。

    妇女说个不停:「喔,妳的表情这么难过,妳的生活一定有很多痛苦的事!」

    在短暂的交谈过程中,舒伊洛奴竟然忘了她不过几分钟前,还觉得自己有圆满的幸福,她开始感觉生活中充满了痛苦。

    「没有人懂妳、没有人在乎妳的感受,每个人都想要妳照着他们的话去做。这样子的人生怎么可能会幸福呢?但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有主的照顾,祂无微不至的呵护我,无时无刻的注意我。主的恩典能够消除一切苦难,有祂我就不再恐惧。」

    「主是谁?」舒伊洛奴好奇的问,她不知道,这一问,就把自己推进了炼狱。

    「我们都尊称祂为黑夜王者。祂能赐我们自由。妳知道什么是自由吗?」

    「就是能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没错!妳真是、真的好聪明啊!那妳知道什么是全知全能吗?」

    「就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做得到?」

    「妳真的真的好聪明、好可爱喔!」

    那位妇女的赞美让舒伊洛奴有些飘飘然——别人从来都不这样大放送式的称赞她,总是要她作一堆困难的习题,才会少少的赞美她——她的戒心随着赞美降低了。

    「黑夜王者就是全知全能的,赐予我们自由的主。妳想自由的实现自我吗?」

    「想啊。」虽然「实现自我」这四个字,年幼的舒伊洛奴并不明白其中含意,但她从那位妇女的语气里接收到「实现自我是好事,应该要想要」这个暗示。

    「那妳要认识黑夜王者吗?」

    「好,」舒伊洛奴正要接着说「但我要问妈妈可不可以」,四周突然刮起强风,眼前闪着青蓝色的光,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当她的视野恢复清晰时,已经置身在一间没有窗也没有门的房间里,离家千里了。